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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帐外叮叮当当的响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阳光还不很强烈,只是东方的群山之间冒出了大半个火红的日头。人们都在营地里忙着自己的事。父亲当然早已到最大的那顶帐篷里去了,他和镇上的几位教师把那里当作工作室和指挥部。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应该整天都会待在里面,研究怎么才能修复朽坏的大桥。不过他也没忘了给我安排任务,我的床边有一张父亲留下的小纸条,上面的留言是让我和威尔一起去村子中心的集市采购新的生活用品。

    队伍里原本负责采购的人被父亲吩咐去村子里借木工工具,看来他打算用木头修复大桥。村子里找不到钢铁,这应该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环顾四周,沃克家的帐篷在营地的东南角。沃克太太站在帐外烧水,却不见威尔的身影。我猜他多半还没起床。老实说,我很想立刻掉头,自己一个人去集市。但威尔醒过来之后很可能来找我,要是他发现我丢下他单独行动,也许就会去找我父亲。那会带来更多的麻烦。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阵恶寒,父亲把威尔当成了可以照顾我的大孩子,就因为他比我大一岁。不经过考察就简单地作出这种判断,应该说是父亲的失职。

    或许是因为工作繁忙,他没法拿出太多的时间来关注我的人际关系,威尔这种蠢货就会趁虚而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不是理想的童年玩伴。白色的蒸汽从水壶顶上活跃地喷射出来,伴着红砖搭成的炉灶里扑出的阵阵黑烟,我走到沃克太太身边,轻轻地咳了一声。既然早晚都要面对,不如果断地主动出击。和威尔相处时尤其如此,要是能看见他手忙脚乱地从床上跳起来的样子,说不定可以掌握一点主动权。对付他这种人就是这么简单,要在羞耻和愤怒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像走钢丝绳一样死死控制住脚步。这招用在他身上,我还从未失手过。

    再过几年,或者到我们成年之后,这种关系就会显得滑稽可笑,让人想起喜剧电影里的经典笨蛋组合。搞砸一切的乡下农夫兄弟。总有一天我要摆脱他,我有预感,就是在我能够像父亲一样领导小镇居民的时候。而他只能接柯林·沃克的班,继续经营那家不起眼的杂货铺。只有到那时,我才能自由地表达我的意见。这是依靠地位的压制而非自身的实力取得的话语权,我承认这一点。父亲曾告诉我,发挥自己的长处而针对敌人的短处,是胜利的智慧,是理性的选择。世上的人们都是这样施展着自原始时代流传下来的生存之道,纯粹的硬碰硬,只有在角斗场和电影院才会发生。我是不会和威尔打一架的,那样做毫无意义。

    听到我的咳嗽,沃克太太灵敏地转过头来,反应快得如同睿智的母狐。全靠她的这份机敏,沃克家的小店才不至于破产。她此时的穿着,不像是杂货铺的老板娘,倒像在田间忙碌的农妇。牛仔布背带裤工作服、花格子衬衫、米黄色袖套,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她一看到我,就露出了十分亲切的微笑,脸颊的皱纹高兴地向上弯曲。

    “你来找威尔?”虽然是问句,语调中却透着肯定的意思。她说话一贯是这种风格,我猜这也许是商业上的某种话术。

    我点点头。她提起水壶,走到帐篷边掀开了帘子。

    “威尔!”中气十足的喊声,连我都吓了一跳。

    威尔当然更是惊慌失措。我看见一团不规则的球体从床上弹起来,被子滑落下去,便现出一张通红的胖脸。他上身什么也没穿,我立刻做出一副憋笑的表情。走钢丝游戏现在开始。

    不出我所料,他像过去那样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衣服就叠在枕头边,他却红着脸左右找了半天,最后还是我出声提醒,他才慌忙穿上衬衣。沃克太太放下帘子,把水壶里的开水倒进木盆。我则蹲在帐篷边等威尔穿好裤子。他从帐篷里出来时,脸上依然残留着恼怒的红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没有说话,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摆弄地上的石子。有沃克太太在旁边,他甚至不敢发出一丁点不和谐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走!”他说完便不管不顾地向前迈步,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去往何方。沃克太太端着木盆正要叫住他,我便小跑着跟了过去。对他来说,洗不洗脸都没太大差别,炎热的天气很快就会让他大汗淋漓,现在把他叫住,说不定待会儿就会失控。我跟着他往营地的出口走,一路上他踢飞了十多颗石子,怒气无处发泄时,他就会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走出营地之前,我加快速度超过了他。威尔怒气未消,这时说话显得不合时宜,我只能走在前面给他带路,用行动告诉他该往哪儿走。

    这还是我第一次造访村子中央的集市。我们走的是营地外的一条小路,窄窄地挤在民居中间,绕了两三个弯便能看见一处开阔的平地,集市就坐落于此。看别的几个方向,通到这集市的路径也是大同小异,灰石砖铺成的小路蜿蜒深入四四方方的民居之间,形成蚁巢般的结构,村民如同勤劳的蚂蚁,每天搬运着货物来侍弄他们的小商铺。在与世隔绝、没有外来资源的情况下,村民们彼此交换所需,自然发展出了一套小巧精致的商业体系。平地上孤零零地长着几棵小树,从被砖块包围的泥地里汲取着养分。大概是以这几棵树为顶点,用木架摆着商品的铺子颇有条理地排列成十字形,中间空出足够多人通行的过道。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应该来自昨天看到那片农田,成堆地占据了不少货柜。磨坊后的那块地看起来不足以产出如此多的农产品,也许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着更为广大的种植区。另一边的店铺里摆着形状各异的糕饼,跟卖锅碗瓢盆的杂货铺挤在一起,相邻的货柜之间,偶尔会坐着几位匠人,零散地分布在集市各处,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等待顾客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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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到达集市时,路上的人还不多,从小镇来的人衣着与村民差别很大,一眼就能区分出来。这些隐居了几代的旧帝国人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成了时间的弃儿,他们的服饰,我以前只在记述帝国经济发展史的书籍上看到过。我和威尔站在村民中间,就像野草地里插了两朵塑料花一样突兀。

    父亲留下的清单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需要采购的物品。我不想浪费时间,早一点买回去,就能早一点解脱。只要我拿起书来读,威尔就不会再打扰我,这是他碰了几次钉子之后学到的——我读书时任何人都不能打搅我,即使是他也不行。

    杂货铺的老板把货柜底下压了不知多久的存货拿给我看。牙刷、水杯、毛巾、木梳,大多数虽然陈旧但还能用。我们自带的生活用品在野外使用了两个月,已经磨损了很多,眼下不得不补充一批备用品。我用拇指在牙刷的硬毛上扫来扫去,等着威尔过来充当免费劳动力。他好像还远远地吊在后面,若他站在我身后,肯定会有一大片阴影挡住我的视线。

    阳光越来越强烈,我快要等得不耐烦了。威尔绝不是那种会在背后使坏的人,有任何不满,他会直接用脏话和拳头来表达。如果他真的生了气,也不会把我晾在一边,我更相信他是被那些香气扑鼻的糕点迷住了。坐在货柜后面抽着烟的老板突然探出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迅猛地前伸,可是面前并没有什么可供抓取的东西。要不是嘴里叼着烟的话,兴许还会发出一声惊叫。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威尔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的路中间,地面石砖的缝隙里积了许久的沙尘你追我赶地四散纷飞,在半空中轻飘飘地铺开了一层灰纱。

    在威尔前方,他那双快磨烂了的运动鞋旁边,一个瘦弱的身影倒在地上,土黄色的斗篷把那人裹得严严实实,背部沾了不少灰尘,活像个发育不良的土豆。看样子是不小心被威尔撞倒的。太阳穴隐约抽痛起来,我暗暗骂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挪到威尔身边。事情已经发生,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但至少不能作为“犯错的一方”而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威尔脸上还保持着惊愕的表情,一动不动地呆立着。因为撞倒一个陌生人而陷入失神的状态,在他身上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我和威尔,还有那位被撞倒的陌生人,我们三人在这集市中间构成了一个怪异的三角形。旁边有好些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停下脚步探头探脑地观望着。皮肤有触电般的酥麻感,像这样尴尬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来说同样是史无前例。我没有多想,便赶紧伸出手,想要拉起那位可怜的倒霉蛋。手掌上却传来了非同一般的细腻触感。凉凉的,几乎让人不敢用力握住。

    那件老旧的斗篷下,是一位娇小玲珑的少女,淡金色的头发,容貌分外明艳。五官很漂亮,皮肤白皙干净,与脏兮兮的土黄色斗篷很不相称。她的眼睛具有引人注目的深邃韵味,眼珠是纯洁的天蓝色,一碧如洗的无云的蓝天,我的脸倒映在那对水灵动人的大眼睛里,简直像面对着水晶打造的魔镜。难怪威尔会傻站着不动。他那点浅薄的见识,也许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这位少女美妙的形象。

    她拉着我的手站起来,仔细地拍掉斗篷上的灰尘,然后毕恭毕敬地向我道谢。这样一来,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了。威尔的脸再次恢复到了刚起床时的状态,却不再是因为愤怒。他沉默地躲在我身后,双手在裤子两边犹疑地乱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女道谢之后便转身离去了。我也回到杂货铺前,快速地挑选好商品,装了满满两大袋,付了钱叫威尔过来帮忙。上午七点多的样子,我们便慢慢地往回走。集市的景致还是来时那样,商铺中间十字形的过道连接着四通八达的小路,不时有小贩把烂掉的菜叶扔在街边。行人好像比刚才更多一些,市场应有的喧哗终于像睡醒的野兽打呵欠一样,懒洋洋地震荡开来。

    回到营地,我和威尔刚把买来的补给品放在父亲的“指挥部”,沃克太太就过来把他带走了。我则钻进了自己的帐篷,接着读那本小说。之后直到晚餐时间,父亲都没有露面。我路过“指挥部”时,听到里面传出了录音机播放磁带的声音,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这次我却没有偷听的欲望。父亲如此辛劳地工作,不过是为了早日修复大桥,让队伍得以继续前进。一想到这个,我便会有生理上的不适,双腿难以自制地战栗,很轻微,但足以让我清晰地感受到。

    那天傍晚吃完晚餐后,我洗了餐具,左右也不见威尔的踪影。我的帐篷就在不远处,可我走过去时,却看见威尔站在那里,浑身散发出躁动的气息。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着,手指也不停地合拢又放松。他完全挡住了门帘——只怕是为了挡住我才对——每次他想让我参与他的某个计划时,就会表现出这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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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那副样子让我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比以往任何恶作剧时都更强烈的紧张感,接连不断地袭上心头。

    “安德鲁……”威尔快步向我跑来,说话却不像他的动作那样果断。

    “什么事?”我问道。

    “你过来看!”他支支吾吾地说,“看那边!”

    他似乎想要伸手去指,可手臂刚刚抬起一点,又僵硬地垂了下去,像缺了润滑油的老旧机器,身体零件与大脑发出的指令背道而驰。双腿也擅自动起来,一颤一颤地想要跨出去。然而在我看来只是牵线木偶似的抖动了两下。最后他终于松了口气,全身都放松下来,径自转身慢慢地走了。很明显,他是学着我的方法,要我跟上去。

    我的帐篷靠近营地边缘,人们也像村民那样安装了木制的栅栏。其实只是几根干瘪的木棍罢了,相互之间也没有连接。威尔带我走过了帐篷,营地边缘的地面没有铺石板,满地都是半干的泥浆。这种泥巴似乎永远保持着粘稠的状态,不管是阴雨绵绵还是晴空万里,性状都难以改变。细长的木棍插进泥地里,露出地面的部分也有大片被泥土浸润的痕迹。人们树立这些木棍时,为了插得足够牢固,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营地外大约一百多米有一条简陋的小路,通向村子旁边的森林,隐蔽地潜伏在杂草丛中。必须睁大眼睛仔细地看,才能发现那段没有被杂草完全覆盖的狭窄土地。威尔十分专注地盯着那条小路,呼吸也变得深而缓,如同潜游已久的鲸鱼浮出水面换气,蕴藏着鲜明的渴求。至于他所渴求的是什么,我一眼望去便心知肚明了。此时走在那条小路上的只有一个人。孤独而瘦削的土黄色小人,手里提着一只褪了色的布袋,里面好像装满了东西。她没有戴上兜帽,阳光般的淡金色头发在脑后轻快地飘扬。虽然是背对着我们,她那美丽的容貌却迅速浮现在我眼前。算上现在,我也只见过她两面而已,内心却切实感受到了由她而起的莫名的震撼。不能说是爱意,连对异性的好奇也算不上,硬要说的话,倒像是看见深奥的谜题而迫切想要解出答案的求知欲。不过威尔大概到死也不会有求知欲这类东西,他被少女所吸引的缘由就值得怀疑了。如果是在平时,我一定会好好嘲笑威尔一番,说他是色迷心窍的小鬼。但一看见他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不安的洋流就无声地直冲到神经末梢,喉咙像被难以下咽的黑面包堵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差不多猜到他想干什么了。这确实是他一个人无法做到的事,缺了我的帮助,哪怕他拼尽全力去做这件事也寸步难行。亏他还为此想好了理由,只是听起来实在蹩脚透顶,还不如直截了当地交待出来,说不定还能让我好受点。

    “安德鲁,你看,她不是队伍里的人,穿得跟村民也不像……”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觉得她不太对劲,可能是敌人的探子。”

    “没有什么探子。”我说,“她就是个小女孩。”

    “你怎么知道?万一她是呢?我记得电视上报道过用儿童当作间谍的案例,因为小孩不会引人注意……”他越说越快,渐渐带上了不容置疑的语气,看得出他是自己说服了自己。“我们得跟上去看看。”

    “你想多了。”我试图让他改变主意,“天都快黑了,你又想被你妈教训吗?”

    “我不怕!”他突然低声地咆哮起来,“你呢?你只会跟在你爸爸屁股后面!我知道你六月……”

    “闭嘴!”我不假思索便吼了回去,声音比他还大。心底燃起的怒火让我自己都感到害怕。他随便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这个。只有这个不行。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那天我垂头丧气地从父亲的书房走出来时,威尔就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被欺骗的感觉像洪水一样涌上头顶,身体冷得刺骨,脸颊却在发烫。必须重新占据上风,主动权一定要在我手上才行。这样对我们都好。把方向盘交给威尔是愚蠢的行为。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他,“跟上去看看,然后呢?往她身上扔青蛙?这就是你的计划?”关键是他后续的行动,我必须做出正确的判断,确保事情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那是犯罪。

    突然间,那条内裤上的白色印记提醒了我。十三岁男孩的秘密幻想。他可不认为那是犯罪哦。

    “我们只需要确认她的身份,这不就是你擅长的吗?”在他眼里,所有需要动脑子的事都是我擅长的。“如果她是塔伯斯人的间谍,我们就回去告诉你爸爸。”

    间谍,间谍!世上没有那么多该死的间谍,我很想揪着他的耳朵告诉他,他妈的塔伯斯间谍都在帝国特工的地牢里吃鞭子。这是完全错误的想法,更疯狂的是将这想法付诸行动,根本连耗子屎大的那么一点点正确性都没有。承认吧,威尔,你就是想强奸那女孩。早晚有一天你会被阉掉,而我会在那天开香槟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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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的少女已经快走进森林了。黄昏时分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天边,白云之上飘扬着红色与金色混杂的缎带,森林外的世界成了太阳最后的舞台。交叠的树枝下却已经汇聚了浓厚的黑暗。再过几分钟,少女的身影也会被黑暗吞没。威尔往那边走了一小段路,在泥地里焦躁地踱来踱去。马上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接着我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和平局面就全完了。要么成为共犯,要么摊上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不管怎么样吃亏的都是我。说服威尔已不可能,唯一的出路是让他自己死心,恶狼也好,鬼魂也罢,总之那森林里要有某种吓人的东西。不是一般的吓人,要足够吓退威尔这种人,比沃克太太的擀面杖还要恐怖才行。

    我心里还保留着最后一点期望,就算威尔亲口说他不怕,但只要沃克太太真的出现在这里,他的计划就会胎死腹中。他现在的状态不过是受了荷尔蒙的刺激,被兴奋剂带来的虚假的勇气蒙蔽了大脑。虚浮的潮水总会有退潮的时候。他骨子里仍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小流氓,欲望永远无法真正地改变一个人。

    多宾始终没有站起来。某种缥缈无形的意念抽干了他的精神,城市生活的记忆向他席卷而来,让他变得恍惚而迟钝。

    小说里的片段从记忆的角落慢慢滚动出来,如同蜗牛一点一点地钻出笨重的壳,体内回荡着空洞的钝痛。夕阳下的营地边缘始终只有我们两个人,少女在我的视线中缩成了难以锁定的黑色的小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森林。心中摇曳的烛火也渐渐熄灭了。威尔咬着牙对我怒目而视,我知道最恶毒的脏话已经在他的喉咙里摩拳擦掌,立刻就会向我爆发出来。暂时先答应他。他知道没有我的帮助行动就不可能成功。那种眼神我还清晰地记在脑子里,好几百个人直勾勾地仰视着讲台,意愿出奇地一致。哪一张图片让我感到不安?眼前这张。我应该把这幅景象拍下来,头脑发热的小屁孩和隐居森林的少女,它会被绿色大头钉钉在警察的白板上,然后有一根红线把它和威尔·沃克的照片连起来。

    我向前走了几步,又改成了跑,现在追上去还不晚。威尔一时没反应过来,跟在我身后疑惑地奔跑。

    “我们只能过去看看,懂吗?”我一边跑一边说道,“听我指挥,一有不对马上退回来。”

    威尔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有粗重的喘息随风飘散。他调动了全部力量,专心致志地缩短和那位少女之间的距离。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拼命地去追求一个目标,就只是为了满足见不得人的猥亵冲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的行为,脑内的天平在“可悲”与“可笑”之间摇摆不定。恐怕是悲哀的砝码更重一些。陪他做这种蠢事,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小路上的落叶逐渐变多了,我们很快跑完了阳光所能照射到的最后一段路程。路边两排大树威严地注视着我们,前方还有许多更大更古老的树团结地矗立着,组成宏伟的绿色巨网笼罩这片土地,也许连深入地下的根须都紧紧地缠绕着彼此。少女距离我们大概还有几十米,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盏提灯,借着灯光悠闲地慢慢走。傍晚散步时应该哼几首小曲,可惜身后有陌生人跟踪,倒有可能变成惨叫。微弱的红光被重重树冠切得细碎凌乱,无法提供有效的照明。没有光源,她固然很难发现我们,但也增加了我们行动的风险。我放慢脚步,谨慎地保持安全距离,威尔则紧张地闭上了嘴巴。然而鼻子却还在不停地呼吸,连同肺部一起大声抗议。少女要是听到这声音,多半会以为是什么凶猛的野兽。

    提灯的光芒并不太亮,在这浓密树荫编织出的黑暗里就更显得渺小。可是少女走得却很自信,让人不禁觉得,就算没有那盏提灯,她也能闭着眼睛走到目的地。在她这个年龄,实在是相当了不起。她独自走进森林的行为也令人费解。刚才威尔说得对,她的衣着不像村民,和我们也不一样。更直白的说,她穿的那件斗篷容易让人起疑心。队伍进入村庄时,我没看见附近有别的居住地,只有大片的森林隔绝了外界的侵扰,为村子提供掩护。难道她是居住在森林深处,在小木屋的墙壁上贴了日程表,精心计划好时间到村子里采购生活物资?为什么一个罕见的隐居地附近还会住着另一个隐士呢?不如说正常人真的会独自居住在不见天日的茂密森林里吗?这位眼中蕴藏着谜之意味的妙龄少女,至少仍然属于正常人的范畴吧。亚拉顿人是不能暴露在公众视线下的旧帝国的遗民,所以才会世代藏匿在这一方封闭的小盒子里。她又是因为什么而躲进比亚拉顿人的盒子还要偏僻的角落里的呢?

    偶尔去鬼屋探险,和每天晚上在鬼屋里过夜,感觉上可是完全不同的。这位年龄似乎比我还小的少女在森林深处独居的可能性会有多大?虽然用那样自信的步伐走路,可也不见得有能力一个人在森林里长期生存。胆怯的少女也可能故意装出悠闲漫步的样子。越是有对未知的恐惧,就越要昂首挺胸地展示自己的勇气,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大抵都是如此。求生可不是光靠勇气就能做到的。她也不是小说中如梦似幻的林中仙女。那是作为主人公的引路人而出现的、概念多于实体的存在,更接近于巫女或者某种魔法,内在的含义远比形式重要。我想她毫无疑问是可以切实把握到的实体,就是和我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人。她手心的触感还清晰地保留在我的感官之中,恰到好处的清凉和细腻。

    将她作为一个普通的少女来分析,要在森林里长久地生活下去,住所、水源、食物,以及足以维持基本体面的日用品都是不可或缺的。长时间不打理仪表的话,绝不会有那样恬静的神情。不管是头发还是皮肤,都看得出经过了十分精细的护理。斗篷下好像穿着淡青色的连衣裙。化妆倒不太可能,不过既然是容貌出众的女孩子,大概不会满足于最基本的需求,多少也该更精致一点。我在脑海中大致勾勒出了她的生活场景。清晨在温馨的小屋里醒来,花上一个小时仔细地整理仪表,然后按照日程表的安排进行活动,晚上早早上床睡觉,悠然自若地度过每一天。这一套惬意的体系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强有力的缔造者,也许还扮演着小女孩的监护人的角色。往最坏的方向想,说不定不止一个。

    不。我突然意识到了监护人的存在将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的影响,那是可以干预、可以修改的中性的变数,是让我有机可乘的空隙。如果真有一两个监护人——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的存在——那将会是阻止威尔的关键。一看到他们,威尔就会原形毕露,到那时我就可以掌握局势,带着威尔安全地回到营地,然后装病躲在帐篷里直到队伍再次出发。随便他怎么捶胸顿足,我都绝不会再见他一面。

    不知是因为夜幕降临,还是头顶的枝叶太过茂密,就连那一点弱得可怜的红光都消失了。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洞穴,四壁都贴上了黑色的隔音板,黑暗和寂静一同袭来。我的视线中只剩下少女手边的橘黄色灯光,矜持地缩成一团,随着她的步子左右摇晃。威尔明显害怕了。有好几次,我不得不刻意多走两步,才没有被他碰到。但这是好兆头,再继续害怕下去,恐惧总会达到无法承受的临界点,在崩溃之前,他就会求着我回去。但不能期望这样的事发生。无论在什么时候,最好的打算永远要藏在远离现实的高层阁楼之上,能发射到天上就再好不过了。那样还能当成绚烂的节日烟花观赏一番。

    黑暗对我们终究还是弊大于利。少女依然大大方方地阔步前进,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的跟踪。现在要等月亮出来还太早了点,正如同黎明前的黑暗一样,是太阳和月亮交接班的时候,天空的岗哨没有守卫,天外的黑色潮水便趁机充溢了整个世界。偶尔踩到落叶,脚下就会传来让人神经紧张的脆响。八月中旬就不幸飘落下来的叶子,在地上也不受欢迎。因为它们在不恰当的时间来到了不恰当的地点,成为了季节规律之外的异类。这样的想法从我的脚底猛然蹿升到脑海,留下刺耳的回声。黑暗将一切感官无止境地放大,远处有归巢的鸟儿正在尖叫。道路逐渐收窄,两边的大树肆无忌惮地挤占了供人通行的空间,只是没有藤蔓垂下来。再往前走下去,环境大概会变得像多宾跑过的丛林一样复杂。我们也在野外行进了两个月,却不能和孤身一人挑战荒野的勇士相比。为了探路,不得不伸手去摸索黑暗中的树干,心里还总是怀疑粗糙的树皮上隐藏着难以分辨的恶心事物。

    我和威尔像是两个笨拙的矿工,在漆黑一片的矿道里追逐着遥不可及的黄金。身边的景物被黑暗吞没殆尽,没办法记住路线。幸好女孩几乎没怎么转弯,总的来说是一条直线。但距离目的地究竟还有多远,对这片森林完全陌生的我也无法断定,后续的路程只能听天由命。真正要命的是该如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下踏上归程。一想到这里我就暗自后悔,自己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态才会和威尔一起进行如此不必要的冒险?可是现在走到这里,有威尔在旁边,想掉头回去也不可能了。我轻拍了两下脸颊,确认思维足够清晰,然后大致估算了合适的前进速度。准备不够充分,就只能用应变能力来弥补。比起历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困境,我们的处境还不算是十万火急。

    前期决策失误,之后又有效地补救回来的事例,在历史上也有很多。我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折下一根树枝做探路杖。威尔也有样学样。跟在我身后本来没必要多此一举,不过他似乎是把树枝当作了防身的武器。

    到达女孩的住处之后,我们该怎么回去?装作在森林里迷路,偶然发现了灯光,便过去向主人求助,这也许是个好办法。但我们并不是真的迷路,而且根本就没有进入森林的理由。到目前为止,女孩的行进路线都不用特意记住。如果能一直走到头的话,我所需要的就只是一盏灯而不是一个向导。热情的隐士会亲自把求助者送回营地,然后听到消息的沃克太太会第一时间把威尔抓回去,天知道他会编出什么离奇古怪的故事来。而我则会成为父亲眼中的淘气鬼,隐瞒真相的撒谎精。

    至于和威尔商量一套合理的说辞,我连想都不用想。沃克太太绝对比帝国特工更能让犯人招供,何况威尔只是一个被她从小打到大的十三岁男孩。除非有我帮威尔作证。但这次不行,我恐怕必须先应付父亲的询问。

    不能冒那样的风险。那么就只剩下一种选择了。必须拿到一盏灯,并且不能惊扰森林中的隐士。返程的时间也要精打细算,在有人发现我们失踪之前返回营地。从傍晚时分算起,现在应该接近晚上八点,正是往常我和威尔饭后消遣的时间。事情顺利的话,今晚我还能睡个安稳觉,明天早上醒来也不必有任何担心。我在心里默默地回想着读书时将自己的身心投入历史事件中的沉浸感,不知不觉又想起了祖父的身影。思绪像春天融化的雪水一般自然地流动起来。既然决定了方向,就要坚持走下去,不管做什么事都一样。

    精神太紧张,腋下都出了薄薄的汗。确定了后续的行动方针就好多了。前方有极细微的水流声,我看见女孩放慢了速度,像探出洞口的穴居小动物般把提灯向前伸,似乎在确认陆地与水流的分界线。灯光照出了整齐的木桩的轮廓,还有流动不息的阵阵波光。那应该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小溪流,水的流向很可能是朝着那座古老大桥下的河谷。这条小溪上也架设了简单的木桥,也许正是由女孩的监护人建造的。桥的左边有一根折断的树干,安静地横在小溪中间。这样的水道大概不需要担心洪涝,所以便任由树干躺在那里,和木桥比起来,竟给人十分巨大的感觉。女孩提着灯走上了木桥,娇小的背影走在树干旁,像停靠在犀牛身边的小鸟。小溪并不宽,女孩很快又踏上了干燥的土地。我和威尔迅速地跟上去,用树枝试探出木桥的位置,一只手撑在木桩上,腿才敢迈出去。

    接下来的道路又变宽了,而且是相当大气的宽度,能让人明确地感觉到人工维护的痕迹。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成年的野兽的巢穴近在咫尺了,处处都有为幼崽精心准备的安全环境。树木也在减少,四周都由原始的森林向人类的栖息地转变。

    眼前终于出现了另一个光源。非常明亮,充塞了整个漆黑的方块,从矩形的窗口中流泻出来,与少女手中的灯光遥遥地呼应。我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肺部迫不及待地把空气送出体外。不如说全身都有某种隐晦的压力溢散而出,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黑暗中看不清威尔的神态,不过应该比我更加狼狈。喘息声突然间便出现了,看来他一路上憋得很辛苦。

    我们面前是一块宽阔的空地,边缘的散布着几根树桩。空地中央除了木造的二层楼房,还有一片奇怪的大棚。许多木棍被削得非常光滑,整齐地构建成竖直的木架,上面罩了一层半透明的塑料薄膜。薄膜下面是四排隆起的半圆形土堆,每两个土堆之间隔着约半米宽的过道。那些土堆上长着一簇簇的圆盖,似乎是蘑菇。少女见到那座木屋,步伐轻快地跑了过去,仿佛灵动轻盈的雏鸟。我带着威尔躲在屋内灯光照射范围的边界,依靠一棵大树的粗壮树干遮住身体,谨慎地观察着那间屋子。

    威尔恨不得马上冲进去,只是顾忌我的存在,一时没有行动。屋内散出的灯光勉强能照亮他的脸,我一转头便看见他脸上布满了油汗,嘴巴像缺氧的鱼一样开开合合。但除了对氧分的渴望之外,他还有着更重要的诉求,一旦说出口来,这诉求就会变得清晰,需要由此作出抉择,同时也难免会被他人评判。他的表情便透露出这样的意味。

    我斟酌着说话的音量,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威尔的焦急情绪在这段时间内像熟透的麦子一般发酵了,从上到下都散发出一股饱含着能量的浓郁热气。

    “看到灯光了吗?”我说,“房子里有人,我们不能过去。”

    威尔深吸了一口气,说:“那我们怎么回去?”

    他竟然也能想到这个问题。这让我稍微有点吃惊。“再等一会儿,等我确定安全之后,你去偷一盏灯。”

    “我会被发现的!”他小声地叫起来,“应该你去。”

    他说得对。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在走廊下面找两只虫子这种事都会搞砸。让他去偷东西,我还不如大摇大摆地走到木屋门前,一边敲门一边朝里面喊:“好心的先生,我们是跟踪您孩子的坏蛋,现在我们要回家了,您能借我们一盏灯吗?”

    情况终于不一样了。这次我要独自执行自己制定的计划,没有人可以供我差遣。威尔只能尽力保证不拖我的后腿,希望他至少能做到这一点。

    时机来得比我预想中要快。我看见木屋二楼的窗户旁有一个人影,似乎是坐在轮椅上,面貌看不太清,不过大概能看出是一位老年男性。他好像一直闭着眼睛,在女孩进屋时也没有睁开,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这足以说明他没有睡着。既然没有要观赏窗外景物的意愿,又为何要坐在窗边呢?他那仿佛凝望着壮丽风光般的神情在我心中留下了微小的谜团。但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我从那扇窗户看见女孩上了二楼,走进了老人所在的房间。她和老人十分亲切地交谈了一阵,又走出房间,去了二楼的另一边。那边没有楼梯,也就是说,她还待在二楼。这是绝佳的机会,二楼另一个窗户内亮起了灯光,少女拧开水龙头,拿起杯子刷牙。现在不能浪费时间,一分一秒都必须牢牢把握。

    我郑重地看着威尔,甚至想把我要说的话一股脑全刻在他的脸上。我要去做一件非同寻常且相当危险的事,之所以会冒这个险,全都是因为你的愚蠢想法。所以你必须全心全意地约束好自己,一旦我失败了,你一定会追悔莫及,恐怕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事态就是这么严重,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现在过去,你待在这里不要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对他说,“在树后面躲好,我拿到灯就回来找你。”

    他紧张地点点头,眼睛也夸张地睁大。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但时间不会等我,只能期望人类与生俱来的趋利避害的本能起作用。关系到他自身安危的事,应该能让他重视起来。

    仿佛搁浅的鱼回到水中一般,柔和的光芒一下子围拢过来,似乎空气中的成分都变得和刚才不同了。我踏进了灯光的领域,用最快的速度向木屋靠近,二楼窗边的老人仍然没有睁眼。那个种满了蘑菇的大棚里传来植物腐熟的气味。像地下的某种生物穿过后拱起来的泥土似的半圆形土堆就是这气味的来源,其中混合了不同种类的培养料,为蘑菇提供生长所需的养分。木屋的门就在大棚旁边。她竟然没有把门关上,或许是没料到森林深处也会有入侵者。

    屋内的灯光亮度让人感到舒心,尤其是在摸黑走完长长的林间小路之后,有一种回到庇护所般的温暖感受。走进去便能听到楼上的水声。一楼的布置非常朴素,正对着门的棕色墙壁上只贴了一幅简单的风景画,还有一张合影。照片上是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和一名年幼的女孩,很可能就是楼上的两人。合影下方写着两个名字,欧文·考特曼和多莉·尤金。

    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客厅没有沙发,最多只是在木椅上垫了几层毛毯。四面都是单调的深棕色,看起来简直像没装修好一样。房子的主人应该本就没想过要打造一个舒适的郊外农庄。似乎建造这座木屋,仅仅是为了满足基本的居住需求而已。

    少女带回来的布袋放在一张简朴的桌子上,提灯在袋子旁边,桌子的角落还摆着一台录音机。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动作尽我所能地放轻。这种时候,最清晰的反而是自己脑子里想象的声音,如同教堂内虔诚的颂唱,固执地在耳边回响。

    提灯被我无声地拿在了手中。出于好奇,我拉开布袋,粗略地扫了一眼。里面装着几颗红艳的苹果、一袋食盐、一条毛巾、两个罐头,还有一盒磁带。

    我飞快地拿起那盒磁带塞进衣兜,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心脏前所未有地激烈跳动着。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维。我根本没有细想,手便不由自主地伸进了布袋。目标非常明确,我一定要拿到那盒磁带。

    因为那上面写着我父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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