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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勒·纳尔森,这是我从记事起便视为不可侵犯的,神圣的名字。

    对我而言,他是众人的领袖、英明的智者、慈爱的父亲。他有着传承久远的古老家族的血统,并且拥有与之相配的高尚品格和智慧。我的祖父更是带领人们安居乐业的英雄。出生在这个光荣的家庭里,我感到无比的自豪。

    那天晚上回到营地之后,总觉得有些奇怪。本该是夜间休息的时候,营地里的人却很少。围坐在篝火旁的几个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和威尔,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大桥所在的方向隐约有光芒闪烁,大人们好像都去了那边。情况已经紧急到需要夜间施工了吗?父亲对赶路似乎有着难以言说的执着,从小镇出发时就一直是这样。但是我已经不想关心这些事情了。带着威尔在森林里一路狂奔,已经耗尽了我的全部精力。那盒磁带紧贴着我的胸膛,不断传递出擂鼓般的回响,仿佛是来自遥远星空的流星坠落到了地上,一阵阵灼热的火焰炙烤着我的心灵。威尔对跟踪的结果很不满意,一个人在营地里焦虑不安地走了几圈,终于回到他自己的帐篷里去了。

    我躺在床上,反复端详着那盒磁带。塑料外壳上用黑色记号笔写了我父亲的名字,看不出是谁的笔迹。里面到底记录着什么内容,只有听过磁带才知道。我想起了经过“指挥部”时听到的录音机的声音。父亲在家里常常用录音机放一些磁带,在我小时候,他还用磁带教我说话。我很想起床跑去指挥部,用录音机播放这盒磁带,但身体却无动于衷。不只是身体感到疲惫,精神也到达了极限。无论如何不想再冒险了。我关了灯,在寂静的黑暗中沉思,为什么写有我父亲名字的磁带会出现在森林深处的隐居者家里?那位少女——好像是叫多莉·尤金——我不记得我们家族与姓尤金的人有交集,祖父和父亲记录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

    她在白天来过集市,那时候她手上还没有拿布袋。可是这盒磁带确实是由她装在布袋里带回家的。也许她是买过东西之后才使用的袋子,那是我们无法感知到的时间和地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出于某种原因,磁带被放了进去。

    这样推导的话,磁带的来源也无法确定了。威尔在营地边缘看到多莉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她购买的东西直到那时依然在她身边。她整个白天都没有回森林,很可能一直留在村子里。除了采购生活物资,她还有什么目的呢?

    还有她的监护人,那位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老人,欧文·考特曼。这也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看他的年纪,应该是和我祖父同一时代的人。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忆着祖父的记录,那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上所记载的祖父的人生经历,我早就记得滚瓜烂熟了。其中也找不到有名叫欧文·考特曼的男人存在的痕迹。这两个隐居在森林深处的陌生人像是乐谱中不和谐的音符,怎么也想不出该放进哪个位置。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我是被一阵凄厉的嚎哭惊醒的。睁开眼睛时,床边的柜子都好像在震动。帐篷外人声鼎沸,但还是压不住那震天的哭喊。尖利的哭声像长满鳞片的利爪一样抓住了我的脑袋,毫不留情地渐渐收紧。巨大的危机感的气泡从心底某处隐蔽的洞窟里涌出来,咕噜噜地直线上升。我翻身下床,脸也没来得及洗,满腹疑惑地走到了门帘附近。手指抓住军绿色的帘子,轻轻一掀就可以出去。碰到帘子的那一刻却又迟迟没有动。帘子很薄,帐外的声音透过这单薄的一层布,并未减弱多少,如同连射的弩箭般接连向我刺来。

    我晃了晃脑袋,手心沾了木盆里的凉水,往脸颊上拍去。配合深厚而悠长的呼吸,唤醒肺部挤压出浑浊的气体。不安的感觉暂时让位于清醒和警惕,多少带着些无可奈何的强迫意味。躲在帐篷里也不是办法。走出去了解更多情况才是明智的选择。我掀开门帘,阳光略微有些刺眼,营地中间的人影被光线扭曲成模糊的一团。眼睛连连眨了好几次,景象才变得清晰起来。

    人们围着篝火排成一个圈,密密麻麻地站了许多层。我走出帐篷不到十步,便被人群挡住了。这片空地原本相当宽阔,像现在这样拥挤的情况,我只在扎营那天父亲集合所有人布置任务时见到过。我吃力地挤进人群,幸亏有人看到我,提醒前面的人让开。圆圈的中心突然地暴露在我眼前,仿佛揭开了神秘的启示,危机感的气泡轰然炸开。

    篝火早已熄灭了,徒留下大堆烧焦的木头在阳光下孤寂地冷却。沃克太太跪在柴堆旁边,身体夸张地低伏下去,不止是嘴巴,看起来简直像是全身都在发出可怕的嚎哭。从前那种简洁干练的气质从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面前放置着一个担架,上面盖了白布。她在为死亡哭泣。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脚却像踩着软烂的泥浆,灵魂的一部分连着足音一同被拉扯向未知的异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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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宾想说话,张开嘴却发不出声。他的话语连同他的灵魂,好像都被这棵奇迹般的巨树吸走了。

    他当然说不出话。

    柯林·沃克不幸去世了。就在我和威尔从森林跑回营地的时候,他跟着父亲组织的施工队参与大桥的修复工作,失足摔下了河谷。

    直到第二天凌晨他的尸体才被运回营地。沃克太太长久地跪在遗体旁放声痛哭。她把对丈夫的爱深藏在体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对柯林从没有过好脸色。现在那些感情如同火山爆发般激烈地释放出来,化成了满眼的泪水。父亲身穿黑色西装,严肃地站在她身边,闭着眼低头默哀。我没看到威尔,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人群散去之后我在营地四处转了几圈,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柯林死了,他会有什么感受?他对自己父亲的态度似乎一直都不明确,我也从未向他问起过。我只知道他很怕母亲,沃克太太像一个冰冷而庞然的骑士,蛮横地守在他身边。柯林·沃克则沦为了剪影般的背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肥胖的酒鬼。

    我无法想象威尔悲伤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只有急躁和愤怒两种状态。可他却在黄昏的残光下对我说出了那番话。他知道六月初我去找父亲商议迁徙路线的事,恐怕是以偷听的方式得知的。他也会像幽灵一样躲在阴影之中,竖起耳朵窃取他人的信息。想到这一点我便不寒而栗。脑海中固有的印象正在逐渐瓦解。我所认识的威尔,一直都只是个头脑简单的白痴,若他真的把狡诈的一面深埋在那笨重的身躯之内,操纵着笨头笨脑的提线木偶示人,莫非连我也被蒙骗了吗?

    柯林的葬礼预备在周末举行,施工队休息了一天,又投入了工作当中。这一整天父亲都待在“指挥部”,我因此没有机会使用那台录音机。晚上我把磁带藏在床下的破瓦罐里,提灯在跑出森林时就扔进了路边的草丛。

    施工队一大早就赶往了大桥,父亲却反常地继续留在营地。他的眉宇间有前所未见的忧虑,举手投足都逸散出不祥的气息。我从没见过他露出如此凝重的神情。我看着他从帐篷外经过,便悄悄探出头去,他停在充作栅栏的那几根干瘦的木棍前,凝望着不远处的茂密森林。黑西装的下摆被风扯得微微飘动,到处都有不够庄重的皱褶,在社交场合会大大丢分。头发也稍微有些乱了。父亲一向是注重仪表的,此刻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凝视森林的身影让我想起木屋里的那位老人,他们专注的样子就仿佛要从眼前的景物中提炼出超越一般意义的非凡因素,是富有卓越创造力的学者所专有的姿态。父亲摆出这种架势的地点不是书房而是破破烂烂的泥地,并且是面对着单调无趣、鲜有变化的景致,让我抑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森林就是由无数棵相似的大树简单相加组成的,多一棵少一棵都没关系,不像父亲平常钟爱的专业着作那样具有深奥的含义与复杂的变化,单一的形状反倒会让文学家们难以下笔。赋予这类事物超越其存在本身的内涵真是了不起的工作。但父亲似乎更擅长研究它们生来便拥有的性质,在此基础之上变幻应用,搭建出精巧的模型。他对我的教育,也是以此为重点。

    营地周围可能有危险。父亲说。威尔告诉我,他在森林里看到了奇怪的闪光。

    面对我心虚的询问,父亲是这样回答的。我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冒出了新的疑惑。威尔什么时候又去过森林?奇怪的闪光又从何而来?木屋里的老人应当使他打消了邪念才对。那是虚浮的欲望的潮水,早该退回到黑暗的深海里去了。沙滩上留下被蛀空了的躯壳,只有卑微的蚁虫在里面爬来爬去。现在不是涨潮的时候,海面却奇怪地浮涨上来,不知有什么东西会被冲上岸。我对威尔的判断究竟是否正确?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了。

    他是想把矛头引向森林里的老人和少女?我不知道。但除此之外好像找不出别的理由。自从跑出森林分别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柯林·沃克才去世一天。要说威尔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依然无可救药地被欲望迷惑,我也不太能下定论。他留给我印象渐渐变得虚幻了,像啤酒的泡沫一样不真实。告别父亲后我又在营地里逛了一遍,站在沃克家的帐篷前犹豫了很久。其实不如说是等待,等着躲藏在洞穴中的老鼠钻出来。然而帐篷里寂静无声。我又回到自己的床上,心里想着床下的那个瓦罐。

    剩下的时间我也没有找到播放磁带的机会,晚上七八点钟洗了脸,用热水泡脚,喝了杯水便上床睡觉了。一整夜都意外地睡得很沉,意识沉入了温暖而纯净的黑暗,不会像现实中冷冰冰的无光环境那样令人恐慌,是能给人安全感的纯黑色暖房。一切危险和忧虑都仿佛离我很远很远,被坚固的壁障隔绝在外,我独自一人享受着世间少有的宁静。

    醒来后换了衣服,赖在床上躺了几分钟,随意地聆听着帐外各种各样的声音。父亲昨晚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身边的另一张床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好像父亲从未使用过它们一样。但我知道他回来过,床单上有着形体之外的微妙的凹陷,也许是特殊的气味,与吸引我偷听的奇异感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父亲恢复了往常的日程安排,跟着施工队一起去了河谷。我抓住这个机会,从瓦罐里拿出磁带,飞快地跑进“指挥部”,录音机就放在帐篷中间巨大的圆桌上。白毛黑斑的牧羊犬波比趴在桌子下吐舌头,我冲它打了个手势,它立刻跳跃起来,跑到门帘边兴奋地摇起了尾巴。我打开录音机的磁带仓门,小心地插入磁带。仓门合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身后突然响起门帘摇晃的声音,我转过头,波比已经消失不见。大概是跑出去了,它总是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忘掉主人的吩咐。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按下播放键,滋滋的电流声搔弄着我的耳朵。

    两秒钟后,录音机播放出了一个苍老的男性声音。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知晓了磁带中所记录的内容。那是我终此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血淋淋的真相。

    正午时分,炽热阳光下的林间小路被烤得发白,路旁的大树虽然尽力伸展枝叶,细碎的树荫也未能延伸至道路中间。栖息在森林里的鸟类以某种特定的规律发出震颤的长鸣,忽近忽远,令人捉摸不透。光线充足时,走在小路上的感觉十分复杂,周围的景致都很清晰,却飘漾着更甚于夜晚的寒冷。白天能看见道路两侧未经平整的土地,稀疏的杂草长在树根周围。气温很高,脸和后背也都出了汗,但皮肤的触觉好像被屏蔽了。我现在所感受到的,是从空洞的躯壳内部散发出的温度。

    威尔所说的奇怪的闪光,大概就是我偶然抬头时看到的那一点光亮。我到达了上次夜间跟踪时走过的那条小溪,在木桥边停下来歇脚的时候,不经意地抬起头,便看见远处高耸的树冠上悬挂着一点闪亮的光辉。像是金属或玻璃的反光,只有在阳光的照耀下才会出现。我原以为那只是威尔编造的谎言。那天晚上我可没看见类似的闪光,不太可能是自己发亮的光源。

    在桥边等了几分钟,眼睛被那光点刺得生疼,它还是安静地悬在半空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我要去的地方也在那个方向。

    磁带播放完毕后,我就一直呆呆地坐在录音机前。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波比的叫声惊醒。接着身体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在我的思维反应过来之前便擅自开始了行动。磁带取出来重新放回了上衣口袋,其他什么也没拿,便向着森林飞奔而去。

    或许是有某些东西必须确认,就像盲人被导盲犬拉着一样,身体才会不顾一切地做出这种举动。是出于愤怒吗?心中似乎是有不清不楚的火焰在燃烧,焦黑的残垣原本是什么样子,竟已渐渐地模糊了。崩塌来得太过突然,什么都没来得及抢救出来,统统被埋葬在了废墟之下。

    我现在的行动,到底是为了重建,还是想从惨不忍睹的渣滓中找寻到一点聊以**的财产?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思维到这里便又开始混乱。事已至此,还是把选择权交给身体,让深藏在体内的潜意识来决定下一个动作比较轻松。这样的状态如同行尸走肉,不过一旦确定了那盒磁带的真实性,恐怕我今后也没办法自己做出选择了。连最宝贵的记忆都被随意编造的人,不配拥有决断的权利。

    一看到二层楼房左边的大树上垂下来的绳梯,我就知道那闪光究竟从何而来了。建造在高处的树屋开了一个正方形的窗口,天文望远镜的前端从窗口处伸出来。此时没有人使用,镜筒平直地对着半空,阳光照在镜片上被折射向屋前的小路。那既不是炮兵的瞄准镜也不是间谍的望远镜,只是用来观测星空的天文望远镜罢了。空地上方没有什么遮挡物,像是开了一口巨大的天井,居住在这里的两人之一——更有可能是多莉·尤金——会在夜幕降临、群星闪烁的时候登上树屋,转动古典美的棕色镜筒对准天空,将绚烂的星光尽收眼底。

    大棚里的蘑菇还是和那天晚上一样,白色的圆形伞盖簇拥着隆起的土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专门开辟一片大棚用来种蘑菇,种植的规模也不像是要当作商品来贩卖。和小说中隐藏在草丛里的奇异闪光差不多,都是一些意义不明的装饰品。出现在木屋旁边刚好合适——这座木屋和它的主人,对我来说都是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异类。再次触摸到粗糙的木门,我仍然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木门被我轻轻推开,那晚放着录音机的桌子前有一张轮椅。白发的老人坐在上面,听到开门声,便移动轮椅转过身来。他身穿洁白的衬衫,看得出来仔细地熨过;下身是线条笔直的黑色长裤。在家里也保持着这样的穿着,足见其一丝不苟的个性。

    他一直闭着眼睛,似乎是不认为有睁开眼睛的必要。我站在门口,既不说话也不行动。空气中弥漫着不寻常的静谧。接着他又用手支起脑袋,脸上的皱纹扭了起来。

    “我说啊,你也该有动作了吧。”他终于开口说道,“如果打算直接处决我的话,能不能听我说几句遗言?”

    很寻常的老人的声音。缓慢,沉重,略带着点磁性。听上去就只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头子罢了。然而越是这样,他就越让我胆战心惊。

    “多莉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她对我的事并不知情,不应该为此赔上性命。因此我拜托你们,给她一个机会。”

    说完这段话,他靠在椅背上,好像什么也不想管了。全身都放松下来,享受珍贵的阳光。

    我依然沉默不语。他把我当成了相当危险的敌人。敌人的出现对他来说才是顺理成章,他也保持了与之相对的高度警惕。为什么他要做这种准备呢?磁带已经告诉了我答案。眼前这位老人有着超乎想象的果决和残忍,同时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一直以来,他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着自己的目标。回想这几个月里父亲的所作所为,不是和他一模一样吗?

    我微微地张开了嘴巴,但不是为了说话,体内的不安顺着气流缓缓释放,又立刻被吸回鼻腔,这个过程反而加深了恐惧。但是总得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张张嘴也好。

    磁带拿在手上,像拿着滚烫的烙铁。老人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笑容,头低低地垂下去,脊背不住地颤动。极压抑的笑声逸散开来,我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你不是皇帝的走狗,对吧?”他带着玩味的笑容说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还敢回来。”一边这么说着,他把手伸向了背后,动作十分连贯,一点也没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感。我刚才的沉默让他进一步掌握了情况。面对放弃挣扎的猎物而不行动,只可能是比他更弱的小动物。

    我根本没有交流的机会。杀了他或者被他杀掉,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他会竭尽全力地消灭我,不管我对他有没有威胁。

    老旧的木地板踩上去会嘎吱作响,耳朵灵敏的人可以由此判断出我的位置。他是个盲人。盲人不可能使用天文望远镜,我想象着他的好学生多莉从树屋上下来,向他讲述星空的美丽。如何高效地运用听觉,盲人应该最有心得。走进屋里一定会被他发现。逃跑也不见得有多明智,因为他放在背后的那只手又伸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把左轮手枪。

    得想个办法骗过他的耳朵。我握紧了磁带,扫视着室内的每一个角落。他用枪指着我,另一只手在揉捏眼眶,像一个不善言谈的约会者思考如何挽救陷入冷场的谈话。我知道这是最后的试探。捕兽夹就快合拢了。

    “我想你听过磁带了。”他说。“有何感想?站在你的立场上,你觉得我们做得对不对?”

    他用手指翻开眼皮,玻璃义眼的墨绿色眼珠映出他身前的种种景象,几乎就像真的眼睛一样。虽然知道那眼睛里的景物不会传达到他的大脑,我依然感觉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我瞎了十四年。真是奇怪,眼睛看不见了,记忆中的景象反而更清晰。”他没拿枪的那只手同时抬起了食指和中指,而后又立刻放了下去。我猜他是想抽一支烟。如果是我父亲在这儿,他肯定就会抽一支。脑海中的画面立刻翻转,多莉在他身边时,他也许不会抽烟吧。

    “我在大学的时候,和凯蒙是亲密的战友。”他仰起头,随后竟直接取出了右眼的义眼片,放进了裤袋里。“他爱好历史和地理,我则对天文和生物学情有独钟。透过不同的镜片,我可以看见两个迥异的世界。他也一样。现实和历史是两码事。还有不少学生什么也不信,整天到处胡闹,偷偷交易违禁品,一切都像倾倒的颜料一样扭曲变色。我和凯蒙都能看出他们有心反对皇帝,只是缺乏领导。”

    他忽然自嘲似的干笑两声,说道:“结果我们输得一塌糊涂。凯蒙一直躲在幕后,做事从来不留痕迹。他若放弃理想,本可以洗得干干净净。最终我成了通缉犯,他和一群学生被驱逐到边境。后来我听说,他们对自己的后代隐瞒了那段历史,除了凯蒙。他还是想继续干下去,可惜没等到今天就过世了。我们忍耐了这么多年,等来的不过是一个渺茫的希望。”

    “靠这个扳倒皇帝,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能。但只要有希望,总归要试一试。眼下爆发的这场战争的真实情况,你又知道多少呢?”老人用手指摩挲着银白色的枪身,那语气仿佛即将抛出一颗炸弹。我注视着右手边的木地板,专心致志地按捺住内心的波动。他刚才所说的凯蒙,正是我的祖父。

    “塔伯斯人侵犯边境,帝国军队英勇抵抗。报纸上是这样说的吧?不对,应该只有那个小镇的报纸是这样说的。福勒知道这是预警,而且也有了再次迁徙的借口。”他说,“外面的人都相信另一个假象,这场战争是帝国对挑衅行为的反击。可这两个都不是事实,塔伯斯人既没有侵略也没有挑衅。恰恰相反……”

    是我们侵略了塔伯斯。

    对决发生在一秒钟之内。他话音未落,我便用力朝右手边扔出了磁带。磁带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无比清晰的脆响。老人却抬手对着我的左边连开两枪。他早有准备,轻易识破了我故意制造的声音,知道我会从另一个方向发起进攻。

    然而他什么也没打中,因为我仍站在中间。

    我立刻飞奔上前,强硬地将老人持枪的手臂向内弯折。这并不费力,衰老的身体根本无法与我抗衡。他条件反射地扣动扳机,枪口再次喷射出耀眼的火花。我被后坐力震得跌坐在地,忙不迭地直起身来,却见老人的胸口上出现一个血洞,汩汩地冒着鲜血。

    欧文·考特曼就这么死了。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口,鲜血从胸口流下来,把洁白的衬衫染得殷红。就像运行多年的机器突然停摆,此刻的他也不过是一堆报废的破铜烂铁。我跪坐在轮椅旁,抓着皮质的扶手大口喘气。手上沾满了血,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着,四肢却瘫软如泥。不仅是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死去,也因为他死前留给我的那些答案。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为什么父亲一定要迁徙、为什么我们只能走隐蔽的小路、为什么多莉·尤金会在村子里停留一整天……甚至是我故乡的起源,都已经得到了合理的解答。可是这答案上却笼罩着比以往更深重的迷雾。那次可笑的跟踪,我以为是在对付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其实是一头扎进了根源的深潭。被我入侵的小木屋是父亲联络同党的秘密据点!多莉或许真的是间谍,只不过不是塔伯斯的,而是我们自己的。不,不能说我们,至少我已被排除在外了。又或者像欧文说的那样,她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局外人,一座架在叛逆者之间的可悲的桥梁?她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呢?我想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老人特意取下那枚义眼一定有特殊的含义,只有参与到他的计划中的人才能理解。我把手伸进他的裤袋里,手背和尸体之间只隔了一层单薄的面料,血液流到了裤子的另一边。义眼片的触感异常冰凉,一面是死气沉沉的墨绿色眼珠,另一面用利器刻下了细小的文字。这应该就是他想让多莉传达的信息,一旦他发生意外,多莉就会将这枚义眼片交给他的同伙——那个人就是我父亲。

    不管怎样,不能再逗留于此了。这是个危险的地方,况且枪声会传出很远。我吃力地站起来,正准备走出木屋,脑子里却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威尔为什么要制造出森林有危险的假象?假如他早就知道我听完磁带后会进入森林……但那就意味着他很清楚磁带的内容。还有柯林的死……

    一记重拳将我击倒在地。紧接着一具沉重的身躯压了上来,拳头如同雨点般疯狂地打在我身上。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谁。我真的猜对了,他为了对付我,不惜抑制住熊熊燃烧的怒火,忍耐到今天。你的确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

    威尔发疯似的殴打着我,下手毫不留情,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脸颊上挨了几拳,感觉像是被铁锤砸中,嘴里有血的味道,腮帮子传来阵阵钝痛。视线也开始模糊,眼前全是威尔歇斯底里的样子,耳朵也被狂乱的咆哮声塞得满满当当。去你妈的,威尔,我绝不会死在你手里!我狠狠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双臂和膝盖同时抵住他的身体用力向上顶。他受到重击的这短短几秒是我翻身的唯一机会,必须迅速地翻转过来,将体重全部压上去。只有这样我才有一丝胜算。然而他恢复得比我想象的更快,哪怕我已用上全身的力气,也不过将他推开了几厘米而已。“安德鲁!”他怒吼道,“你是被放逐者的后代!”

    “你也是!”你根本没资格说我,威尔!

    “福勒杀了我父亲。”他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铁钳般的双手开始发力。“就因为他听见了那个计划!你说要是福勒知道你被这老头打死会怎么样?我本来打算躲在一旁看戏的。”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的计划也泡汤了。但你还是得去死,去给我父亲陪葬。”我的脸一定变成了紫色,氧气正在不断流失。我已经看不清威尔的表情了。耳边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坠地,随即演变成刺耳的蜂鸣。像是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漆黑海水。杂乱而缺乏真实感的闷响由远及近,又似乎正向远方飞逝而去。

    唯一清晰的是凝集在鼻咽处的气味。不同于空气中的任何一种味道,甚至与当前的时空无关。硬要说的话,是缺氧的大脑混淆了视觉和嗅觉,一生经历过的种种情景都融进了这气味之中。每个窒息而死的人,临终前大概都会闻到这种东西。其中混合了脱离母腹时的血腥、盛夏雨后在庭院闻到的青草气息,还有黄昏时分营地的烟火、长途奔波的麻木;黑暗中踩到枯枝的声响、手抓在潮湿的木桩上沾满了木屑。由生到死的一切所见所闻,全然淤积于这沉滞的恶气,仿若迎面刮来了呼啸逼人的狂风。肢体的温度急速丧失,热量全都涌到了头部,我拼命拍打那两只掐住我脖子的粗壮手臂,力道却越来越弱。视野的边缘染上了黑色,像滴在白布上的油污那样慢慢扩散。相对于我风中残烛般的生命,那速度快得可怕。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已然无法阻止了。

    然而那一闪念的黑暗过后,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脸颊的燥热随着液体一同冷却。窒息感悄然退去,我身旁有一团巨大的阴影。不知为何,小屋里的光线大大减弱了,已经到了应当点灯的程度。窗外本该阳光明媚,现在却只剩下惨淡的白光。我知道那团阴影是威尔,即便被黑暗吞没,他也显得沉重而突兀。

    现在他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直至触碰到他背上那道骇人的伤口,我才发觉窗前的白光下孤独站立着的身影。多莉·尤金手持铁斧,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金发散乱地披在额头上,五官笼罩着深重的阴霾。无疑是她杀了威尔,那种愤怒无需表情也足以令此处的生者胆寒。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会向撞倒她的人恭敬地致意、会在回家的路上悠然漫步、会善待一个冷酷的叛乱者,甚至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热情地参与他的计划。她善良、美丽,宛如暗夜中的星辰一般闪耀动人。

    但她会走进树洞,消散无形,徒留残影。

    我发狂似的向木门冲去。她立刻移步挡在门前,举起斧头用力劈下。锋刃几乎碰到了我的发梢,威尔的血伴着可怖的腥风洒落在头顶。但我已抢先一步将她撞开。白色连衣裙下瘦弱的身躯被无情地砸在墙上,我顶在她锁骨上的双臂能够感受到凄惨的震颤,连同整个房间似乎都在微微摇晃。刹那间她与我短暂地对视,那双天蓝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空漠。如同魔镜被击碎后留下的色调压抑的镜框,所有的魔力都随着镜面一并丧失了。

    斧头就掉在我的脚边。只要弯腰捡起来,对准她的脖子迅速地一划,一切威胁就都解除了。但我并不想那么做。即便在这里杀掉她,也只是徒增罪恶而已。在他们眼中她只是受人操纵的木偶,没有自己的思想,更不会凭借计划之外的意志而行动。她身上所有的闪光点,并不作为“人”的品质而存在,而是可有可无的装饰。明明有意识却甘受控制的木偶?竟然有人会制造这样的东西。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毫无道理。

    离开这里之后要怎么办?我几乎没想过这个问题。唯一能做的是逃离舞台中央,向着记忆中故乡的小镇狂奔。那里没有潜伏的阴谋,没有虚假的战争,没有不堪回首的黑暗历史……我只是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仅此而已。

    怀着这样的信念,我拉开了木门。门外惨白的光照亮了我的视野,我知道我不可能回去了。

    狭窄的门框之间所显露出的景象,是有如古代城墙般深厚的黑夜,围绕那天降的白光禁锢着这座小小的木屋。四周是真正没有一丝光亮的纯粹的黑暗,天空中群星闪耀,却只能照亮这一方牢笼般逼仄的空间。天空中没有人在看着我,门的另一侧也不是我的故乡。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论是我还是多莉,都在心底捆绑着一条看不见的细线,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理想,我们赖以为生的一切,全部被这条细线吸向彻底的虚无,由此产生的蒙昧的“空心人”——那便是我们的本质。

    身后依然寂静无声。多莉就像随风化为了缥缈的沙粒,没发出一点声音。此时此刻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这噩梦般的国度之中。但我和她一样,我们将徒劳地凝望着那片星空,将仅存的灵智送往那遥不可及的云端,直到肉体所依存的世界走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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