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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几日,秦曦都没理文诺。

    就算正面碰见,哪怕文诺打了招呼,小女孩就像没听见一样,默默低下头,绕着文诺走。

    文诺心想自己造的是什么孽,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现在居然形同路人。

    秦墨出门时,随意看了眼屋檐下,文诺正闷闷不乐地坐着。不过他可没兴趣去了解文诺到底在烦闷什么,摇着扇子优哉游哉地走出别院。

    读书人总归是要做些读书人该做的事情,秦墨是个读书人,故而也会为不久后的会试做些准备。

    其他读书人为了准备会试,头悬梁锥刺股也做得,可秦墨不同,他是个诗仙一般的人物,不能和那些寻常学子做同样的事。

    于是他捎带着同样闷闷不乐的秦曦出了秦府,正好也让她散散心,远离别院中那个无情的男人。

    出门后,秦曦的小脸满是紧张。

    自家四哥有斗牛才气不假,可会试当前,闲逛这样不思进取的活动真能帮他发散文思吗?

    这要是被其他进京赶考的读书人比下去,想必那个不怎么管教四哥的爹爹,也会用板子把秦家的这位读书种子打个半死吧。

    秦曦想的事情,秦墨一点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事情,是他不能触碰的。无论是出于礼数,还是教条,都不应去碰。

    所以当他的娘亲——秦相的妾室去世后,他就搬到了远离正宅的小院中。

    后来,他写了篇祭文,祭奠死去的娘亲。

    说诗不像诗,说辞不像辞,文中有句话,让秦相摔了大半个屋子的古董,让秦墨在祠堂跪了大半个月。

    自那以后,秦墨再也没和秦相说过超出五个字的话,全汴京都知道,秦家出了个秦相不待见的文魁。

    那句让秦相恼怒的诗词是这样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就是这句话,让秦墨失去了过继到正房名下的资格。

    可秦墨在乎吗?

    他不在乎。

    秦曦跟在秦墨身后,皱着小脸问道,“四哥,这是要去哪儿啊?”

    秦墨嘿嘿笑道,“去好玩的地方。”

    也不管秦曦是否愿意,一路走走逛逛,来到了汴京东市。

    汴京西市来往的布衣百姓居多,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或是有些才华的士子,更乐得去东市。

    因此,无论是作为公子哥还是士子都是顶尖存在的秦墨,自然就没有东市更适合他去的地儿了。

    找了家茶舍,跑堂的见是秦墨,谄笑着凑上去,“秦公子今儿可算是来小店了,小的这茶舍当真是蓬荜生辉啊,不知秦公子是打尖儿还是用茶?”

    秦墨瞥了跑堂的一眼,“说话文绉绉的,会写字儿不?”

    跑堂的讪讪笑道,“不会,没读过书。”

    “啧,不难为你了,在楼上给我找个好位置,要壶临江玉津,可有清江产的?”

    跑堂点头哈腰道,“有的有的,小的先带秦公子去楼上。”

    茶舍中也有其他人,多是些汴京外的士子,秦墨扫了一圈就跟着跑堂上楼,懒得去打招呼。

    倒是跑堂向秦墨打招呼后,那些士子多看了秦墨几眼。

    只是看到跟在秦墨身后的秦曦时,眼神忽然怪异起来。

    秦墨坐下后将大堂内一览无余,自然看到了旁人打量他的目光,他也知道那些士子脑子里想的龌龊玩意儿。

    可秦墨是谁?他在乎吗?

    “四哥,到底有什么好玩的?”秦曦坐在桌旁,怯生生地问道。旁人打量他俩的目光,着实让秦曦觉得难受。

    “坐着就是了。”

    茶水很快就上来了,秦墨小口啜茶,指尖儿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

    日头偏了,茶舍开始有些闷热。

    终于,街那头来了个牵白马的青衫士子,看上去比秦墨的年岁还小些,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些扎眼。

    路旁小摊儿上的吃食散发出来的香味,让年轻士子的眼睛不住地瞟着。

    嘴里叨念着,“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子曰,子想食。”

    “子曰,非礼勿视。”

    后来的子曰,乱七八糟的,根本不知道这士子在叨念什么。

    少年士子当真是饿了,可又不敢去看,生怕自己看着走不动道,忍不住掏钱去买。

    秦墨眼睛一亮,站起身趴在栏杆上,嘴角扬起笑意。

    秦曦自然注意到秦墨看的青衫士子,忍不住问道,“四哥是在寻那个读书人吗?”

    “嘿嘿。”秦墨冲她嘿嘿一笑,不回答她的话。

    “下面的可是青州燕秋?”秦墨朝青衫士子喊道。

    青衫士子置若罔闻,嘴里依旧叨念着子曰。

    “阁下可是青州燕秋?”秦墨又喊道。

    青衫士子这回听见了,呆滞地环四周,没找到有谁在看他,于是晃着脑袋喃喃道,“这大白天的,给我热出幻象了。”

    “青州来的书生燕秋,抬头!”秦墨哭笑不得,只能再喊上一句。

    这三喊燕秋,被茶舍中的士子听了去,也不知会被编排成什么。

    牵白马的燕秋抬起头,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连忙伸手遮挡,这才看到茶舍的栏杆上,有个锦衣少年探着头对他笑。

    燕秋呆呆地朝秦墨拱手道,“在下青州燕秋,不知阁下是?”

    “这书呆子。”秦墨嘀咕地骂了句。

    “在下秦墨,久闻青州士子燕秋大名,邀你上来饮茶。”

    书呆子燕秋眨了眨眼,在想秦墨到底是谁。

    茶舍的跑堂听到了秦墨的这三声喊,跑出来接过他的书箱与缰绳。

    燕秋一愣,想扯回来,一用力,没扯动,便有些委屈了,“你这小厮,凭地抢我行囊,强买强卖是违法的!子曰。。。”

    跑堂连忙解释道,“公子,楼上的是秦相四公子秦墨,小的这是代秦公子请您上楼喝茶勒。您可别再骂了,不然那些外来的士子听到了,就不敢来这儿喝茶了。小的那掌柜,还不得把小的剥了皮去?”

    “可我也不认识什么秦相的四公子啊。”说罢,燕秋又往楼上看了眼,锦衣少年依然笑着,旁边多了个小姑娘的脑袋。

    “哎,罢了,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又邀我上去喝茶,这大庭广众的,想必也不会害我。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松开书箱和缰绳,走进茶舍中。

    跑堂松了口气,不料书呆子回头来警告道,“你可不要把我的行李扔了!”

    跑堂哭笑不得,“省得,公子您就上去吧!”

    见燕秋上了楼,跑堂这才招呼人将书箱放好,亲自牵着白马走到后院,拴在马厩里。

    燕秋在秦墨对面坐下,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秦墨将茶水推到他跟前,“先喝杯茶。”

    “谢谢。”

    临江玉津茶汤清亮,略有香气,燕秋低眉垂眼地端起茶杯,入口生津,是杯好茶,解了午后行走的苦闷。

    秦墨又唤了跑堂,在楼上候着的跑堂赶紧过来,“秦公子有何事?”

    “给我在高家摊位上买包栗饼,要刚出炉的,剩下的赏你了。”

    秦墨从钱袋中掏出二十来个通宝递给跑堂,跑堂应了声,接过秦墨的钱,快步下楼去往高家摊位。

    燕秋看着跑堂的下楼,眼睛往四周看了一圈,发现周围的士子齐刷刷地看着他,眼神玩味。

    他转过头好奇地看着秦墨,问道,“秦公子与在下可是旧时相识?”

    秦墨拍着折扇,笑容玩味道,“非旧相识,今天头回儿见。”

    燕秋再问道,“那秦公子叫燕秋所为何事?”

    “闲来无事,且一叙尔。”

    燕秋端正身姿,平视秦墨,“秦公子是有疑惑想问在下?”

    秦墨不回答,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这茶是临江玉津,清江所产的新茶,甘传口舌,香气宜人。若与天下名茶比作没人,临江玉津便是小家碧玉,如沁心脾。”

    “秦公子是想与我论茶,还是论美人?”

    “茶也好,美人也好,不及燕秋此番上京策论万分之一。”秦墨拍扇停罢,直直地看着燕秋。

    燕秋神色不变,“秦公子是听闻了在下的策论,才有今日一叙?”

    秦墨点头道,“若是未曾听闻燕弟,恩,叫一声燕弟,不介意吧?”

    燕秋摇了摇头,“不介意。”

    秦墨这才接着道,“若是未曾听闻燕弟的策论,我今日便在家中蒙头大睡,或是饮酒吟诗,万般皆可,只要自身安逸便好。可在听说了燕弟的策论后,便不可在家中闲逸。”

    燕秋皱眉道,“可是在下的策论不好?”

    秦墨摆手道,“燕弟所述策论有十,分财政与整军,皆是为国为民的良策,让天下士子听之动容。”

    “那就说明在下的策论极好?”

    “不然,十策如果只是作为纸上的策论,确实算得上绝世无双的策论。可一旦实施起来,就像失水之鱼无从动弹。”

    秦墨话音刚落,跑堂将栗饼捎来,油纸裹着的栗饼,散发着栗子的香气,让原本正色的燕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跑堂恭敬地将栗饼放在桌上,“秦公子,高家刚出炉的栗饼,您吃好勒。”

    秦墨摆摆手,跑堂便退了下去。

    将油纸摊开,朝燕秋的方向推了推,“汴京最有名的高家栗饼,在别处是吃不到的,燕弟先尝尝?”

    燕秋看了眼秦墨,又看了眼金黄的栗饼,终究没能敌过栗饼的诱人甜香,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瞳孔瞬间放大,一口吞下栗饼。

    却不料口中干涩,栗饼卡在喉咙中,连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这才将喉咙中的栗饼咽下去。

    秦曦不由笑出声来,燕秋好不容易吞下栗饼,听到小姑娘的笑声,才想起来自己刚才的行为是何等莽撞,小白脸瞬间面红耳赤起来。

    “好了,曦曦不得无礼,燕弟这是腹中饥饿,你笑什么?再笑我就让你抄书了!”

    秦墨拍了秦曦的头一下,小女孩赶紧止住笑,站起身朝燕秋款款行礼道,“是秦曦鲁莽,还请燕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燕秋赶忙站起身,想拉住小女孩,却又想起男女有别,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嘴里说着,“无妨无妨,是在下失仪,姑娘不必如此。”

    秦墨笑道,“你们俩要互相道歉到什么时候呢?坐下。”

    又转头看向秦曦,“坐着道歉就是了,学那么多女戒礼数干什么?平时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现在是都忘了吗?”

    燕秋讪讪坐下,望着诱人的栗饼,不敢再拿。

    秦曦低头道,“四哥说的这些,与姨娘平时说的都不同,四哥说罚我不会真的罚我,可姨娘罚我就会用板子打我的手心。”

    秦墨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让她坐下。

    燕秋这才想起来,刚才秦墨还在探讨他的策论呢,轻声道,“秦公子为何说在下的策论行不通,想听听秦公子的高见。”

    语气有些不满,这年头啊,越是才华出众的读书人,骨子里的傲气就越高。

    秦墨轻笑着用折扇拍了桌子一下,“那我就好好和你掰扯掰扯。”

    “其一,燕弟的策论皆是为国为民的良策,在我看来,这等天下无双的策论,若是无法用之于民,那就是天下的损失。然而均输法、市场法与青苗法,实行起来后,会损害富商之利,商贾虽然阶级很低,可他们的财力最盛,可以用钱财驱使别人。若你为商贾,有人用这样的法规限制你的钱财,你是顺从此道,还是阳奉阴违?”

    燕秋睁大眼,吃惊道,“那些商贾,缘何不从?这可是利民大业。”

    秦墨摇头道,“你以为民与商人是一样的吗?商贾本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劳费心神的,你这些策论,便要诛了天下商贾的命根,他们又为何要听从你的策论?若是天下商贾都听从你的这些策论,那他们还是商贾吗?”

    “这。。。”燕秋一时语塞,茫然地看着秦墨。

    “其二,方田均税法和免疫法,就是要让天下的官员和地主,无处得权益。你大可说官员为民之父母,为何不为百姓着想?可天下的官员与地主本就是一体。成了官员后,朝廷封赐田地,只有真正为民请命的官员,才能以自身为则,用之于天下生民。可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是这样,贪官从古至今都没断绝过,地主为富不仁的也比比皆是,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为民请命的官员,也只能福泽一方,不可兼济天下。”

    “其三,农田水利法为天下农人所用,必将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可仅仅实施是不够的,还需要用酷法肖令,否则百姓还没得到利益,实行的官府衙门先富得流油。”

    “其四,保甲法,保马法,设军器监,皆是良策,国之重器当如此。若要实行,必须要有人以天下为抱负。我所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秦墨又用折扇敲了敲桌子,燕秋早已呆在原地,双目像是失去魂魄一般毫无神采。

    “那天下之民,从何救也?”

    秦墨嘴角扬起一弧,“这就是我想说的。”

    “如何!”燕秋猛地站起身来,充满希冀地看着秦墨。

    “以天下人安乐为己任,泽天下人之利。执宰天下,推行变法!”

    “执宰天下?”燕秋的眼中又重新有了曙光。

    ......

    等秦墨回到院中,秦曦才怯怯问道,“四哥,你说让那家伙执宰天下,可他真能做宰相吗?”

    秦墨喃喃道,“这世间的读书人啊,总得有个站出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望着天空,万里无云。

    这是他送给她的棋子。

    既然他秦墨当不得棋子,那便让能做棋子的人,来做你的棋子。

    这样,你就能一世无忧。

    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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