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第六十二章 绝域苍茫更何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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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太子低头看看那只手, 它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腔里，只有一截清瘦苍白的手腕露在外面, 溅着殷红点点，格外刺目。
转瞬之间那手又抽离了出来, 掌心里血色迷蒙的一团, 带着袅袅的雾气, 犹自在茫然而有节奏地跳动着。
明辉太子抬头望向莫伤离, 许久，才从咽喉里发出了一声悠长压抑的呻吟。
莫伤离的脸在视线中越来越模糊, 周遭的寒冷和身体的痛楚也渐渐变淡, 很多画面却从意识的最深处穿插交错而来, 无声无息, 但纤毫毕现。
他看到原来的世界，他幼时贫寒的家, 父亲和母亲因为琐事又吵了起来，由互相谩骂而至拳脚相向, 他抱着饭碗深埋着头，生怕被注意到遭了池鱼之殃。
他看到学生时代，他永远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个, 相貌平平，资质平平, 敏感内向, 没什么朋友, 也不招女孩子喜欢, 幸而靠着玩命苦读，考上了个还不错的大学，平日里早出晚归，做家教、打零工维持学业生活所需，好不容易熬到快毕业，却在准备考六级的时候失足落水，十余年寒窗盼着的自立自强，到头来终成一梦。
他想起水里的温度，那冰冷刻骨的滋味印在他记忆中很多年，哪怕第二世钟鸣鼎食、高床软枕，也丝毫未能忘掉。
他看到这一生，帝王嫡子，盛世储君，呱呱落地便自带光环，受万众瞩目，享无上荣华，与前世的平庸窘迫判若云泥。但从记事以来，就再没有过片刻真正的安闲与宁静，幼时那些严苛的宫规、密集的课业，像身上臃肿的袍服一样裹缠得他喘不过气来，成年后无处不在的权谋争斗、如影随形的陷阱暗流，让他连躺在卧榻上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睛。太子殿下所到之处，尽是谦卑逢迎的脸和伏地顿首的背，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信任和依赖的人。
他想起东宫偌大的寝殿，长得让人心生绝望的无数个夜晚，歌舞升平、美人在怀也填不满的寂寞，金甲拱卫、仆从环绕也抹不掉的清寒，身为太子他自称为“孤”，实际上却对这个字厌弃得厉害，就仿佛时时提醒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注定要茕茕孑立直至终老似的。直到某天，他从水池里捞起被他冷落已久，却仿佛突然脱胎换骨了的太子妃。
明辉太子在极北之地的雪山绝顶上，用他失去动力而渐渐停滞的大脑和刚刚被掏出了心脏的空洞的胸腔，想念着他的太子妃。那个他至今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到底是个什么物种的女人，那个毫无来由就出现在他身边的异数，那个披着宫廷命妇的外皮，却想冰冷就冰冷，想温柔就温柔，想优雅高贵就优雅高贵，想百媚横生就百媚横生的妖精。
生命快要到尽头的时候，明辉太子发现这二十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他都不惦记，唯一牵念着的，就只有那个妖精。
妖精其实并不怎么靠谱，更谈不上深情，所有的温言软语笑靥如花都只是表象，可是他喜欢她啊，喜欢到不去管她真情还是假意，倒也成了另一种安稳。
但那个没心肝的东西，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吧。
明辉太子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心脏被人挖出来的时候，千万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他重伤卧床的太子妃，灵狐天紫，忽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泪落如雨。
呼吸中断之前，明辉太子用意识里最后浮现的六个大字，为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两世轮回做了个批注。
太！
特！
么！
苦！
逼！
了！
莫伤离没有看到那六个字，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掌里握着的这颗异世之心上。
“瞧着也没什么不同，是不是？可我却等得都老了呢……”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他有点失落地抱怨，想了想，又说，“不知换成小软软的，会不会漂亮些。”
极北之地边界，苏软迎着冷风打了个喷嚏，觉得心口有点疼。
莫伤离将那颗心脏抛向天空，然后起身后退，那颗心脏没有落下来，而是与旁边并排摆着的其他两件祭品一起，虚虚地，没什么气势地，漂浮在三个刚刚画出来的，随性到有些磕碜的阵图上。片刻之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袖笼了去，全都消失在静默的空气里。
雪山正上方的天空中，原本凝滞的云朵忽然流动起来，泛着隐隐的九色浮光，仿佛在礼敬和迎接着什么，须臾间又飞散开去，两扇无环无扣、遍布着异兽图腾，巨大得让人心生恐惧的门，悄然浮现，无声中开。
雪城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两扇巨门，9岁小姑娘稚嫩的脸上没有什么讶异或者恐惧，只皱了皱眉，以示作为凡人得见神迹的一点点情绪波动。
“喂，都不害怕的么……身具通灵之能，却少忧少怖，家里大人想讲个故事吓唬你都办不到，你这十来年，也过得很是无趣吧？”莫伤离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但瞥见满手掌未干的鲜血，便又放了下来。
“九年。”雪城再次从衣袖里掏出手帕，一边递给他，一边纠正。
“对不起，把你说老了。”莫伤离擦着手道歉，“门开了，陪我进去吧，接出要接的人，我会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回去，还会给你受用终生的报酬。”
雪城向后退了一步，忽然转头就跑。
“怎么了？”跑出了几丈之后，莫伤离出现在她面前，有点疑惑地歪头看着她。
雪城喘息着，轻轻叹了口气。跑不掉的，她知道。只是心有不甘，想最后再试试罢了。
被挟持以来她都没有尝试着逃离或反抗，因为直觉告诉她在这个看似不怎么着调实则强大邪异到深不见底的男人手中，所有逃离和反抗都将会是徒劳。她生性懒惰，极少会去做注定无用的事情，于是一路上吃了睡睡了吃，温顺得很，直到刚才，她看着他徒手将一颗心，活生生从别人的胸腔里挖出来。
她讨厌血腥气，连带着，也开始强烈地排斥那道需要用人心为钥才能打开的门。
至于他想从那门里接出来的，用脚指头想，也觉得会是个充满血腥味道和陈腐死气的，恶心的东西。
“为什么要逃，不想帮我了么？”莫伤离扬手，那块染血的绢帕被风吹了开去。
“我能选么？”雪城很认真地问。
“不能。”
宽大袍袖拂过她的脸，雪城的眼神渐渐涣散，没有能再说出什么，缓缓倒在莫伤离及时揽过来的臂弯里。
“你聪明了一路，为什么临到要紧的时候，就犯傻了呢？”莫伤离用没有沾过血的那只手拧她的脸，语气幽怨，“那门后面人家也没去过，心里也怕怕的，还想着能边走边跟你聊聊天呢……小没良心的东西，我那鸡腿还不如喂狗。”
就这么单手托起她，满脸不开心地絮叨着，走进了已然完全敞开的洪荒之门里。
隔了绵延重山、苍茫旷野，狐王沧溟带队疾驰的脚步猛然顿住，所有人有些愣怔地望着北方天空中穿透雪虐风饕而呈现的异象，只觉得胸中血气翻腾。
天绯带着苏软从后方赶上来，经过众人身边的时候脚步未停，便向着雪山绝顶飞驰而去。
不见雪狐王琰的影子，但风里传来他破了音的嘱咐：“沧溟小乖！不要发呆了！等会无论那门里出来什么，都要务必截杀，万不能让它们跑到雪原之外去yuyuyuyuyu……我跟着两个小东西进那门里，把那个疯子拉……出……来……”
……
……
沧溟接收完指令正要排兵布阵，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他要做什么？”
进洪荒之门？！
带着他儿子和那个弱得一碰就会死的儿媳妇？
他儿子还则罢了，虽然脑子有问题但至少武力值在，那个肉体凡胎的小丫头？
带她进去干什么？
饿了当干粮么？！
创世至今，人间异界，无守护之权而擅自献祭开启洪荒之门的，绝无仅有；
以生者之身入门又欲以生者之身出的，绝无仅有；
凭一己之力提灯接引，将门中所囚之灵擅自释放的，绝无仅有；
灯还不情不愿，被戳昏了抱进洪荒之门的，绝无仅有。
但就算集齐了这么多绝无仅有，并为之筹谋准备了数千年，踏进那道门的瞬间，莫伤离的眉梢仍然微有些讶异地挑了挑。
因为洪荒之门外面，是雪山绝顶，而洪荒之门里面，仍然是雪山绝顶。
跟外面一模一样的雪山绝顶，就连远处的宫苑灯火和近处的岩石雪地都毫无二致，向前走了走，甚至可以看见刚刚他亲手所画的那三个潦草的阵图，和雪城丢在那里的鸡骨头。
除了没有漫天绯红色的雪。
没有另一个抱着小女孩的莫伤离。
“……有趣，有趣。”莫伤离缓缓踱了几步，忽然笑起来。
数千年来，他游历人间、异界、神域、冥府，倾尽心力与手段，找寻一切与洪荒之门有关的讯息，一点一点，探寻出这座牢狱攻与守、开与闭、进与出、罪与罚的各种秘密。
但唯独没有描摹出的，就是这里面形貌如何，风景怎样。
邪灵巨恶的牢狱么，无非熔岩烈火、无边苦寒，抑或千年万年不见天日罢了。
谁知，竟然是这样的。
莫伤离站在洪荒之门内的这个雪山绝顶，他相信从这里下去，也会有同样的极北之地的雪原，再远些，也会有北方的森林草场，南方的深山大泽，会有外面世上的一切风物景致、四季变换。
除了芸芸众生，这里什么都会有。
这才是创世之神亲手构筑的牢狱。
雪城仍被他单手抱在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膀，看似睡得香甜又沉稳。
然而她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被禁锢了四肢，封闭了五感，摆成个熟睡的样子。
有流动的东西从远天飘荡而来，巨大而苍白的一团，像被风吹乱的云，不停变换着形状，越来越近，最终悄然无声地停泊在莫伤离面前。
莫伤离看着它，它也“看”着莫伤离。
“你是谁呢？”莫伤离问。
“云”没有回应，犹自沸腾翻滚着，但也没有离开。
“在这里多久了，想不想出去？”诱惑的语气，像拿着糖在拐带路边偶遇的孩子
然而“云”却仿佛听懂了，忽然泛起猩红血色，更加剧烈地涌动起来。
莫伤离笑了，“告诉我你是谁，我放你出去。”
“云”的血色越来越重，翻滚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渐渐开始凝集幻化，显现出一个披发执戈、玄衣重甲、面色冷厉、空目无瞳的高大身形。
“堕神青泽，三万年前神域猛将，却因与北方守神私怨，擅动干戈，使北方生灵涂炭，千里之地，几成焦土。”莫伤离仰头看着他，“要是我没记错，你的罪就是在这洪荒之门附近犯下的，一万年了，都还不能勾销么？”
青泽无声回望着他。
“跪下。”莫伤离招了招手。
身高丈余、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意的上古堕神，竟真的依言在他面前单膝跪倒。
莫伤离牵起怀中雪城的手指，将那纤细的指尖，轻轻触在青泽的额头上。
像一幅粗陋的涂鸦被丹青圣手修改过，青泽原本由云气化成，虚浮飘渺的身体，忽然就有了真实的质感，脸庞、手臂、甲胄、长戈，都不再虚幻，带着无边的煞气，站在莫伤离面前。
莫伤离仍然执着雪城的手，指向洪荒之门开启的方向。
青泽发出一声长啸，腾身而起，挟了疾风乱雪和数万年也未能消解殆尽的沸腾的怨愤，转眼便冲向了阔别已久的，外面的那个世界。
心思澄明、少忧少怖、身具通灵之力的人，以身为灯，就能接引门内囚徒，将他们重新带回那个世界上。
果然可以。
莫伤离很细心地帮雪城整了整头上的兜帽，像在精心呵护一件得来不易的珍宝，目光却投向了重山之外，苍茫风雪间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这牢狱有点大啊。”他叹了口气，“让我们再看看，还能放些什么出去，帮我们挡挡追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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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太子低头看看那只手, 它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腔里，只有一截清瘦苍白的手腕露在外面, 溅着殷红点点，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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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伤离的脸在视线中越来越模糊, 周遭的寒冷和身体的痛楚也渐渐变淡, 很多画面却从意识的最深处穿插交错而来, 无声无息, 但纤毫毕现。
他看到原来的世界，他幼时贫寒的家, 父亲和母亲因为琐事又吵了起来，由互相谩骂而至拳脚相向, 他抱着饭碗深埋着头，生怕被注意到遭了池鱼之殃。
他看到学生时代，他永远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个, 相貌平平，资质平平, 敏感内向, 没什么朋友, 也不招女孩子喜欢, 幸而靠着玩命苦读，考上了个还不错的大学，平日里早出晚归，做家教、打零工维持学业生活所需，好不容易熬到快毕业，却在准备考六级的时候失足落水，十余年寒窗盼着的自立自强，到头来终成一梦。
他想起水里的温度，那冰冷刻骨的滋味印在他记忆中很多年，哪怕第二世钟鸣鼎食、高床软枕，也丝毫未能忘掉。
他看到这一生，帝王嫡子，盛世储君，呱呱落地便自带光环，受万众瞩目，享无上荣华，与前世的平庸窘迫判若云泥。但从记事以来，就再没有过片刻真正的安闲与宁静，幼时那些严苛的宫规、密集的课业，像身上臃肿的袍服一样裹缠得他喘不过气来，成年后无处不在的权谋争斗、如影随形的陷阱暗流，让他连躺在卧榻上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睛。太子殿下所到之处，尽是谦卑逢迎的脸和伏地顿首的背，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信任和依赖的人。
他想起东宫偌大的寝殿，长得让人心生绝望的无数个夜晚，歌舞升平、美人在怀也填不满的寂寞，金甲拱卫、仆从环绕也抹不掉的清寒，身为太子他自称为“孤”，实际上却对这个字厌弃得厉害，就仿佛时时提醒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注定要茕茕孑立直至终老似的。直到某天，他从水池里捞起被他冷落已久，却仿佛突然脱胎换骨了的太子妃。
明辉太子在极北之地的雪山绝顶上，用他失去动力而渐渐停滞的大脑和刚刚被掏出了心脏的空洞的胸腔，想念着他的太子妃。那个他至今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到底是个什么物种的女人，那个毫无来由就出现在他身边的异数，那个披着宫廷命妇的外皮，却想冰冷就冰冷，想温柔就温柔，想优雅高贵就优雅高贵，想百媚横生就百媚横生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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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个没心肝的东西，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吧。
明辉太子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心脏被人挖出来的时候，千万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他重伤卧床的太子妃，灵狐天紫，忽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泪落如雨。
呼吸中断之前，明辉太子用意识里最后浮现的六个大字，为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两世轮回做了个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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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伤离没有看到那六个字，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掌里握着的这颗异世之心上。
“瞧着也没什么不同，是不是？可我却等得都老了呢……”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他有点失落地抱怨，想了想，又说，“不知换成小软软的，会不会漂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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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正上方的天空中，原本凝滞的云朵忽然流动起来，泛着隐隐的九色浮光，仿佛在礼敬和迎接着什么，须臾间又飞散开去，两扇无环无扣、遍布着异兽图腾，巨大得让人心生恐惧的门，悄然浮现，无声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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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向后退了一步，忽然转头就跑。
“怎么了？”跑出了几丈之后，莫伤离出现在她面前，有点疑惑地歪头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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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选么？”雪城很认真地问。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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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聪明了一路，为什么临到要紧的时候，就犯傻了呢？”莫伤离用没有沾过血的那只手拧她的脸，语气幽怨，“那门后面人家也没去过，心里也怕怕的，还想着能边走边跟你聊聊天呢……小没良心的东西，我那鸡腿还不如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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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绵延重山、苍茫旷野，狐王沧溟带队疾驰的脚步猛然顿住，所有人有些愣怔地望着北方天空中穿透雪虐风饕而呈现的异象，只觉得胸中血气翻腾。
天绯带着苏软从后方赶上来，经过众人身边的时候脚步未停，便向着雪山绝顶飞驰而去。
不见雪狐王琰的影子，但风里传来他破了音的嘱咐：“沧溟小乖！不要发呆了！等会无论那门里出来什么，都要务必截杀，万不能让它们跑到雪原之外去yuyuyuyuyu……我跟着两个小东西进那门里，把那个疯子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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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生者之身入门又欲以生者之身出的，绝无仅有；
凭一己之力提灯接引，将门中所囚之灵擅自释放的，绝无仅有；
灯还不情不愿，被戳昏了抱进洪荒之门的，绝无仅有。
但就算集齐了这么多绝无仅有，并为之筹谋准备了数千年，踏进那道门的瞬间，莫伤离的眉梢仍然微有些讶异地挑了挑。
因为洪荒之门外面，是雪山绝顶，而洪荒之门里面，仍然是雪山绝顶。
跟外面一模一样的雪山绝顶，就连远处的宫苑灯火和近处的岩石雪地都毫无二致，向前走了走，甚至可以看见刚刚他亲手所画的那三个潦草的阵图，和雪城丢在那里的鸡骨头。
除了没有漫天绯红色的雪。
没有另一个抱着小女孩的莫伤离。
“……有趣，有趣。”莫伤离缓缓踱了几步，忽然笑起来。
数千年来，他游历人间、异界、神域、冥府，倾尽心力与手段，找寻一切与洪荒之门有关的讯息，一点一点，探寻出这座牢狱攻与守、开与闭、进与出、罪与罚的各种秘密。
但唯独没有描摹出的，就是这里面形貌如何，风景怎样。
邪灵巨恶的牢狱么，无非熔岩烈火、无边苦寒，抑或千年万年不见天日罢了。
谁知，竟然是这样的。
莫伤离站在洪荒之门内的这个雪山绝顶，他相信从这里下去，也会有同样的极北之地的雪原，再远些，也会有北方的森林草场，南方的深山大泽，会有外面世上的一切风物景致、四季变换。
除了芸芸众生，这里什么都会有。
这才是创世之神亲手构筑的牢狱。
雪城仍被他单手抱在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膀，看似睡得香甜又沉稳。
然而她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被禁锢了四肢，封闭了五感，摆成个熟睡的样子。
有流动的东西从远天飘荡而来，巨大而苍白的一团，像被风吹乱的云，不停变换着形状，越来越近，最终悄然无声地停泊在莫伤离面前。
莫伤离看着它，它也“看”着莫伤离。
“你是谁呢？”莫伤离问。
“云”没有回应，犹自沸腾翻滚着，但也没有离开。
“在这里多久了，想不想出去？”诱惑的语气，像拿着糖在拐带路边偶遇的孩子
然而“云”却仿佛听懂了，忽然泛起猩红血色，更加剧烈地涌动起来。
莫伤离笑了，“告诉我你是谁，我放你出去。”
“云”的血色越来越重，翻滚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渐渐开始凝集幻化，显现出一个披发执戈、玄衣重甲、面色冷厉、空目无瞳的高大身形。
“堕神青泽，三万年前神域猛将，却因与北方守神私怨，擅动干戈，使北方生灵涂炭，千里之地，几成焦土。”莫伤离仰头看着他，“要是我没记错，你的罪就是在这洪荒之门附近犯下的，一万年了，都还不能勾销么？”
青泽无声回望着他。
“跪下。”莫伤离招了招手。
身高丈余、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意的上古堕神，竟真的依言在他面前单膝跪倒。
莫伤离牵起怀中雪城的手指，将那纤细的指尖，轻轻触在青泽的额头上。
像一幅粗陋的涂鸦被丹青圣手修改过，青泽原本由云气化成，虚浮飘渺的身体，忽然就有了真实的质感，脸庞、手臂、甲胄、长戈，都不再虚幻，带着无边的煞气，站在莫伤离面前。
莫伤离仍然执着雪城的手，指向洪荒之门开启的方向。
青泽发出一声长啸，腾身而起，挟了疾风乱雪和数万年也未能消解殆尽的沸腾的怨愤，转眼便冲向了阔别已久的，外面的那个世界。
心思澄明、少忧少怖、身具通灵之力的人，以身为灯，就能接引门内囚徒，将他们重新带回那个世界上。
果然可以。
莫伤离很细心地帮雪城整了整头上的兜帽，像在精心呵护一件得来不易的珍宝，目光却投向了重山之外，苍茫风雪间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这牢狱有点大啊。”他叹了口气，“让我们再看看，还能放些什么出去，帮我们挡挡追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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