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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姜灼华前世的记忆里, 外祖母在四年前过世, 之后一直是康定翁主扶持着他们姜家。

    但是前世,姜灼华和她这位小姥姥的关系, 并不亲近。

    在姜灼华十一二岁的时候, 康定翁主的丈夫白司农丞外出公干, 在外遇到了当年恭帝登基时,被贬官员之一的刘大人。

    刘大人在当地做一名小小县丞, 因上头的授意,刘大人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却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白司农丞在按供粮账目,查验当时供粮时, 发现账目做的一丝不苟,半点假账错账都没有,且还在帐尾标注了近年来当地百姓的总收成。

    白司农丞心下钦佩之余, 前去拜会刘大人,就是这一趟,让他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刘大人不服当地水土, 上头又苛刻他的俸禄, 身染重病而无钱医治,白司农丞见此心下不忍,自掏腰包请医救治, 奈何刘大人年事已高, 病痛缠绵又久, 没多久便过世了。

    白司农丞感叹刘大人的境遇,写下了一首悼亡诗:

    鹅毛虽轻可做衣,

    三九寒冬知民意。

    桀诈赵高邻金虎,

    却金伯律何展翼?

    这诗的前两句,将刘大人比作鹅毛,鹅毛虽轻,但是却可以做成衣服为人保暖。后两句是说,桀诈的贪官赵高始终呆在离皇帝近的地方,享受着荣华,不贪金钱的伯律等清官,到何时才能一展宏图?

    诗的内容,无非就是古往今来官场上的老毛病,写诗抨击此现象的诗人,多如牛毛,白司农丞绝不是头一个,亦不是最后一个。奈何他写得对象,是曾在皇位之争中遭恭帝贬谪的刘大人。

    这首诗,给白司农丞惹来了大麻烦,恭帝办他是迟早的事。

    恭帝本是没有证据,正准备找个旁的借口收拾了白司农丞,就在此时,康定翁主拿着该诗的原稿,呈给了皇帝,坐实了白司农丞的罪名。

    在白司农丞被押入大牢的那一日,皇帝下旨给康定翁主,赞她大义灭亲,有功,不仅保住了她和孩子的性命,且还赐了她一座翁主府,并得了一笔丰厚的赏赐。

    自此,京城里的人,明面上不敢说什么,但暗地里,无人不唾骂康定翁主为了保全自己出卖丈夫之举。

    白司农丞入狱后,康定翁主没有再嫁,而是过上了纸醉迷金的生活,翁主府夜夜笙歌,何时路过,都能听到高墙内传出的朗朗欢笑。

    前世的姜灼华,尚年轻,看事只看黑白,懂事后,知晓了小姥姥的这些事,便渐渐与她疏远了关系。

    然而此时此刻,姜灼华看着手里这封烫金的帖子,心里却忽然理解了小姥姥。

    恭帝要办白司农丞,无论有没有康定翁主呈上的原稿,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康定翁主不那么做,家中所有人怕是都要一同陪葬。

    这世间的事,黑白哪儿就有那么清楚?一个为世人称道的大才人,也许家中就有个被他冷落许久的妻子;一个为世人唾骂的强盗,兴许转头就将抢来的东西,给了村东头的鳏寡老人。

    姜灼华低眉笑笑,将帖子放回桌上,对递贴的婢女吩咐道:“你去跟送贴的人说,我提前一晚去翁主府给小姥姥作伴。”

    婢女依言下去传话。

    婢女下去后,姜灼华喊来了桂荣,解下私库的钥匙递给她:“你去库里,将那些我收起来的贵重头饰、衣衫,全部都取出来晒晒。翁主府端午宴我要用。出去的时候再喊个人进来,帮我收拾下屋里的衣服。”

    听到这儿,桂荣实在是忍不住了,将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小姐,您从前不是最不喜欢那些艳丽的服饰吗?而且,您还要将院里的兰草掘了,那可是您精心养护了许久的。还有今日您说宋公子和思弦的时候……虽然我喜欢您这样儿,但是小姐,您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可是宋公子所为让您受了刺激?”

    说罢,一副极担忧的模样看着姜灼华。

    姜灼华闻言失笑:“嗨,就凭宋照和,他有刺激我的能耐吗?怎么,你以前不是总劝我穿鲜艳点儿吗?现在如了你的愿,你不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只是、只是……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说着,桂荣不解的挠挠头。

    姜灼华无奈的转了个身子,耐着性子解释道:“别觉得怪了。你家小姐我,既没有被人刺激,也没有撞邪,就是觉得以前浪费了上天给我的这幅容貌,以后我都会是现在这样,你慢慢习惯吧,啊。”

    桂荣听完,用她那本来就不大会转弯的脑子想了半晌。眼前的小姐,确实还是那个小姐,气色这么好,总不至于会是鬼附身一类的,想来小姐确实是想开了。

    念及此,笑容再度回到了桂荣脸上,道一声“好嘞”,飞一般的跑出了姜灼华卧室。

    姜灼华看着小雀一般的桂荣,心头不由感叹,年轻就是好啊。

    不多时,姜灼华让桂荣喊的婢女进来,便同她去整理箱子里的衣裙。

    姜灼华手里挑拣着衣服,心里却想着哥哥姜灼风。

    哥哥在军中任都尉,前世此时,哥哥去了外地督办一批兵工箭矢,一直到她和宋照和成亲的前两天才回来,算算时间,怎么也还有两个多月。得,慢慢等吧。

    一切收拾完毕,姜灼华将那些以后再也不穿的衣服,都让桂荣拿出去分给了耀华堂的婢女们,然后沐了浴,早早便歇下了。

    两天后的傍晚,带了换洗的衣物发饰,携了几名婢女,于傍晚时分前往康定翁主府。

    叶适的情绪绷紧到了极致,直到楼梯口第一个人冒出头的那一刻,他紧绷的心方才松懈下来,松开了拉起的衣摆,将手平放在膝。

    只见一排婢女,端着托盘,将饭菜送上了楼。

    前来的婢女,少说也有十位,叶适微愣,一顿饭要吃这么多道菜吗?虽然他知日后事成,他的饭菜会更多,但现在看着,还是觉得铺张。

    当婢女将盘子放在桌子上后,叶适微微挑眉,菜的样式虽多,但每个盘子里只有一点点,还做得甚是美观。

    凉菜芙蓉豆花里的豆腐,被雕成了一朵花,成了名副其实的豆花,零星的小米椒切得细碎,洒在上面,宛如雪中盛开的红梅。玫瑰甜酿,盛在琉璃碗里,隔着琉璃碗,可见甜酿内徐徐上下浮动的玫瑰花瓣。浇汁茄龙里的茄子,如切片一般切开,但是还连着一点点,在盘中一盘,果如龙鳞。

    他虽身份不凡,却从未在富贵人家住过,傅叔对他的要求自小甚高,从未在口腹之欲上如此用心过,见到这样一桌精心配制的饭菜,看着都觉心情甚美,做的这般好的饭菜,都叫人舍不得吃了。

    念及此,叶适笑道:“贵府厨子,若是转行,怕是能做个著名的雕塑师。”

    姜灼华莞尔一笑,眉间流转的媚色,叶适竟觉亦如菜色一般秀色可餐,但是念及尊卑,如今他姜府乐师的身份,不该这般看她,便收回了目光。

    却听姜灼华道:“人活着不就图个痛快吗?菜品精致,看着舒心,吃着自然也就高兴。”

    人活着就图个痛快?叶适不由失笑,什么鬼理论?他自小知晓自己身份不同,时时藏着身份,注意着旁人的一举一动,凡事皆要三思而后行,痛快二字,委实离他甚远。

    正想着,姜灼华接着说道:“我好美食,但是又不愿浪费,所以,每顿饭都让他们多些样式,少些数量,你要是吃不饱,我就叫他们再添菜。吃吧。”

    说着,桂荣便一手持筷,一手持勺,开始给他们二人布菜。

    漱过口后,姜灼华已开始用饭,但是叶适看看眼前的饭菜,始终未动筷子。

    他幼时住的地方,每隔一年就得换。记得也是有次换住处,和傅叔一起上船渡河,掌桨的船家正好买了棱角,放在船内,饱满新鲜的棱角从布袋里淌出来几枚,静静躺在叶适脚边。

    他那时是头一回到江南,自是没有见过棱角,不由好奇的问船家,这是什么。

    船家听他是外地口音,便知小孩子没吃过,笑着拿了两枚给他,说是买给儿子的,叫他也尝尝。

    他觉得船家甚是可亲,便同他边聊边吃了棱角。

    回到住处后,和傅叔一起吃了晚饭,结果当晚叶适便腹痛不止,傅叔叫来大夫随行的大夫给他吃了药,待他稍微好些,傅叔方才对他说,他在晚饭里下了少量文殊兰。

    叶适惊异不解的问他:“傅叔,你为何给我下药?”

    傅叔却道:“给你长长记性。任何时候都要警醒着,哪怕是我,你最亲近的人,也有可能害你!”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是今日吃了船家的棱角,傅叔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

    除了这些,在他幼年时,傅叔在他被窝里放过蛇,亦在他常穿的衣物里藏过针。蛇虽无毒,针也是极易发现的大粗针,但是这些,足以让叶适养成衣食住行,所有涉及贴身相关的东西,再用之前先检查一番的习惯。

    他发髻簪冠上的簪子,便是银制,可随时试毒,但是现在在姜灼华面前,他没有办法试。

    饭菜她已经吃了,可见无毒,但是他眼前的筷子,碗沿都可以抹上毒液。

    这顿饭,叶适自是不会吃。

    姜灼华吃了几口,见叶适始终没动筷子,将口中食物咽下,不解道:“你怎么不吃啊?”

    叶适笑笑:“我不饿。”

    谁知,他刚说完这句话,肚子就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

    四目相对,瞬间无话。

    姜灼华看着叶适依旧淡然如仙的面孔,噗嗤笑了出来,明知故问道:“真不饿吗?”

    叶适无奈的深吸一口气,今日很早就去了翁主府,一天没吃东西。他抿抿唇,只好道:“小姐身份尊贵,亭之上桌已是逾矩,怎好再与小姐同桌用饭。”

    姜灼华示意桂荣给他布菜,宽慰道:“哎呀,无事,都说了在我这儿不用讲什么规矩,怎么痛快怎么来,快吃吧。”

    叶适坚持道:“尊卑有别,亭之不敢。”

    姜灼华闻言,脸上明显露出有些扫兴的神情:“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啊?都说了不用讲规矩。”

    无论如何不能吃,但叶适委实有些摸不准这姜小姐的性子,只得拿出必杀技——沉默。

    姜灼华见他抿着唇半天不说话,也不动筷子,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得,你自个儿吃吧,我去清风揽月楼汤池。”

    说罢,起身携着桂荣的手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叶适一人,他方从簪冠上拔下银簪,试了可能下毒之处,方才拿起筷子吃饭。

    还别说,姜小姐虽品味不佳,但对美食的要求果然高,道道菜吃起来,都是口感极好。

    姜灼华去汤池的路上,跟桂荣掰扯道:“你说柳公子这人,长的跟神仙似的,行事怎么也跟神仙似的?根本拽不展……”

    本来看着他不是个闷葫芦,觉着性格还不错,哪知却是个无趣的人,时时惦记着那劳什子破规矩,以后还怎么好好做男宠啊?但是她又有些舍不得他那副皮相,那么一张脸,以后榻上纱帐一放,看着多舒心。

    念及此,姜灼华心道:得,花些时间调/教一番吧,实在不行,再去寻个放得开些的男子回来。

    桂荣听了姜灼华这话,面上有些臊的慌,以往快舌快语的她,居然有些磨蹭的问道:“那什么……小姐……我瞧着这柳公子似乎还不知道要、要……这等他知道了,以他方才那守规矩的模样,会不会悬梁自尽?”

    看着此情此景,脑海中出现一个画面,或许日后,他会和她同榻而起,她会在他面前这般穿衣打扮,而不再是隔着模糊的屏风。

    念及此,他心里有些许期待,可却又希望她放弃养男宠,只是她若真放弃了,他也就得滚蛋了。

    叶适收回目光,抿着唇轻叹一声,站起身,拉过搭在架上的外衣套上。

    姜灼华梳妆好出来,叶适垂下眼眸没去看她:“姜小姐早。”

    姜灼华“嗯”了一声,瞥见他塌边矮柜上乱放的几本书,不由微微挑眉,这是看过了啊?姜灼华没多说,便走了出去。

    不多时,姜灼风和姜重锦就来了耀华堂,一如往常的一起吃了饭。

    日子,就这般无波无澜的过了几天。

    这日傍晚,吃完晚饭,姜重锦和姜灼风刚走没多久,府里的婢女就将给叶适做好的几套衣服送了过来。

    姜灼华斜倚在贵妃榻上,正吃着剔了核的荔枝,叶适则在一旁轻弹箜篌,香炉里焚着香,屋内琴声悠扬,甚是悦耳舒适。

    桂荣从那婢女手中接过衣服,走到姜灼华面前:“小姐,给柳公子的衣服做好了。”

    姜灼华将手中带挂链的银签顺手插/进盘中的荔枝肉里,伸手摸了摸那些衣服的料子,柔软光滑,料子不错。

    她收回手,对叶适道:“你别弹了,过来试试衣服。”说罢从桂荣手里接过,对众婢女道:“你们下去吧。”

    桂荣领着婢女行了个礼,转身出了房间,屋里只剩下了姜灼华和叶适。

    姜灼华将那一摞衣服放在旁边,拿出一套玄色直裰,将其展开,对叶适道:“没见过你穿深色,试试这件,脱吧。”

    看来是不让自己回屋里试了,他抿着唇,解开腰封脱下外衣,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来,然后从姜灼华手里接过那套玄色直裰,套在了身上。

    穿好后,在姜灼华面前站定。姜灼华上下打量一番,不由眸中一亮。即便是玄色衣衫,也依旧遮不住他那宛如谪仙的气质。

    他身材适中,既不显单薄,又不显魁梧,颀长如斯,穿白时如眷雅的文仙,穿玄色,又如二郎神一般的武仙。

    姜灼华看着喜欢,不由伸手,将他不甚平整的衣领拉好,带起袖间香风,钻入叶适鼻息,他微微垂眸,这若被不知晓实情的看见,还以为是一对恩爱的少年夫妻呢。

    姜灼华坐回贵妃榻上,对叶适道:“今日就穿着件吧,还给你做了几件睡袍,一会儿我着人放去我卧房里。”

    话音落,叶适心头一紧,懂了,终是要做个名副其实的男宠了。

    姜灼华说完这话,接着拿起银签,插了荔枝来吃,叶适见她神色自如,忽就有些好胜之心,她一个女人都如此坦然自若,他紧张个什么劲儿?

    念及此,叶适微微一笑:“好啊。”

    说罢,他走回箜篌后坐下,悠扬的琴声复又响起。

    正在这时,桂荣在门外朗声问道:“小姐,我能进来了吗?”

    姜灼华“嗯”了一声:“进来吧。”

    桂荣撩开珠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婢女,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

    桂荣走上前,从那婢女手里接过礼盒,放在贵妃榻中间的小桌上:“小姐,这是二房府里送来的。说是姜二夫人那位外甥从老家带来的特产,特送与小姐尝尝。”

    姜灼华冷嗤一声,林氏和穆连成?他果然还是前世的那些手段。

    一听是穆连成,叶适手下虽弹着琴,目光却看向姜灼华那边,时刻注意着她的反应。

    姜灼华将那礼盒打开,果不其然,包裹着牛皮纸的细麻绳处,夹着一枚花笺。

    姜灼华将那花笺取下来,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寒冬已过,陌上百花盛开,盼小姐勿记苦寒,常念春之温暖,夏之绚烂。

    多么熟悉的字迹。曾经穆连成写给她的每一枚花笺,她都珍藏着反复看过。

    姜灼华唇角勾起一个苦笑,这上写的,还是和当年一样的话。当初这张花笺递来时,她正处于“寒冬”,短短几句话,恰如雪中送炭,暖心非常。

    那时好长一段时间内,她与穆连成便是以花笺传书。在那一枚枚的花笺里,他给她勾画出了她最想要的生活,最想要的感情。

    他说,他很渴望以后吃过饭,能有夫人陪着一起散散步,这就是他最向往的生活。

    他还说,他会努力做出政绩,给未来的夫人挣个诰命。还要跟夫人一起选宅子,无论做什么,都要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他给她画下了最美的蓝图,她将一生的幸福,毫无保留的全部押在了穆连成身上。可最终,也是他亲手将这一切击为齑粉,甚至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给她这样的生活,处处防她如贼!

    姜灼华的手骤然握紧,将那花笺攥在手里,长指甲戳破了花笺薄软的纸,变得破烂不堪。

    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清晰的落进叶适眼中。叶适惊了一下,听那日那妇人的口吻,她和穆连成不是第一次见面吗?何至于恨到这等地步?那枚花笺上究竟写了什么?

    姜灼华深吸一口气,看着手里的花笺,忽地笑了出来,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她轻描淡写的对桂荣道:“拿纸笔来。”

    桂荣依言取来了纸笔,方才小姐的神色她看在眼里,从未见自家小姐那般厌恶的神色,她不解道:“小姐,那花笺上写了什么?”

    姜灼华便提笔沾墨,边说道:“那穆公子,在想法子撩拨我呢。就这点子手段,在我面前委实嫩了些。”焉知就是这点手段,当初哄得她坠入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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