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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车驾刚刚离开人潮稠密海岸，行上一段较为安静无人路段，车中二皇子终于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之前端坐挺直脊背也咳得微微躬起。
他咳得厉害，就连身上骨头架子都似要震散了。王哲见状，心头一紧，连忙挪身向二哥挨近，让他靠自己肩膀上，省些坐稳需要力气。
其实，刚下祭天台那会儿，王哲就已经感觉到二哥一丝不对劲了。自那时起，他就时不时抬袖压唇，但只是轻轻咳一两声，看样子似是要清一清嗓子，但他祭天台，其实本来是不需要说什么话。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忍着，直到现，咳意爆发出来，情况就显得有些严重了。意识到问题这一处，王哲不禁皱起眉头。
两位皇子乘坐车驾，离前头那辆隔了一小段距离，中间又有几排仪仗仆役行走，所以王泓虽然咳得厉害，前头车驾中皇帝未必能听见。
当然，即使父皇听见了，仪仗队应该也不会因此就停行。像王泓这样突发异状，也确需要回到宫中，平稳躺下，才好施治。太医局里也不止是一位御医说过类同话，二殿下身体虚症，是休养比治疗要显良效。
但至少此刻，王哲还是迫切地希望，能有什么办法先让王泓缓一缓。
王哲较少回宫，他习惯过着宫外四野间游历生活，并且随着年纪与见识逐渐增长，这种对于一位身份尊贵皇子来说，有些另类且不符礼制生活状态，于他而言，却是愈发趋于常态。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常年外过日子。让三皇子王哲有许多能接触到寻常百姓家生活常态机会，因而他也比寻常贵族能深刻地体会到思家之情。不回家，可能存许多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因为与家人不和。
无论他身何方，他都时刻清晰记得，自己家京都湖阳皇宫，而家中所有亲人里头，他挂念和忧心，正是身边这位只比自己大一岁二哥。
有很长一段日子没见着二哥了，却不料。今时再陪着他，还是像以往那样，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他难受。自己心里顿时也跟着难受起来。
王哲忽然想起，那天宋宅里头，一处园子中亭下，叶正名对他说话。
——是啊，亲兄弟不正是要比结拜兄弟为重要些么？可是为什么自己可以因为陪阮洛疗养而待泊郡三年整。却做不到陪二哥皇宫住三个月？
他心思刚琢磨到这一步，耳畔忽然听到一个中正明朗声音传来。
“罪臣拜见二殿下三殿下，千岁千千岁。”
鬃毛油亮背披彩绸鞍御马“得得得”迈着碎步，由一名武卫牵着，行速稍于仪仗队些许，慢慢接近车驾旁侧。叶正名骑坐于马背上。向车内两名皇子揖手。为了保持仪仗队一定行进速度，他不需要下马才再行礼。
他虽自称“罪臣”二字，但语调中全然没有一丝作为罪臣负罪感。
他此时拜见是两位皇子。但他仪容装束里，丝毫没有形同罪臣那种憔悴低落，似乎还是比较神气。
其实车中两位皇子也知道，且不说叶正名这次京官自审事件中，获罪锢足家数天所谓罪行。明明就是空悬，即便他真要犯什么错。想来皇帝也是不会真伤他一根头发。
不过，叶正名锢足这几天“刑期”结束后，皇帝那边也不知道是考虑什么，还未明言他是不是可以自行回到太医局御医行列。
可是太医局里资历稍厚一点医官都知道，王家与叶家存一些陈年纠葛，说亲不是亲，说是君臣，又有些无法斩断渊源，所以皇帝不发话，太医局那边也是不生不熟半持着关系。
不知道叶正名是不是因为这一点，心里积恼，才会特意自称“罪臣”，为不过是表露点小情绪。
但如果要将这种推想套用他身上，似乎又有些不太对劲啊！
叶正名可从来没恋过官爵这类名誉与头衔，他跻身太医局，主要还是为了学医这件事。而太医局待了大几年，他身上已经显露出些许厌烦情绪，心里怕是已经指望着被罢免遣出呢！因为现他想主动辞官，皇帝那边未必准批。
王哲脑海里念头转了转，冲叶正名微笑着道：“叶叔叔，不必拘礼，我正准备找你呢！”
听清王哲话语里用称谓，叶正名再深揖：“罪臣不敢僭越。”
王哲有些无奈地一笑，不再理会叶正名是不是真闹情绪，继续着自己念头所至，温言说道：“叶叔叔，到车上来吧，我二哥忽然有些不好了，你看看……”
叶正名一个“罪”字又要冒出唇外。
“别罪了！”
王哲终于没法再继续装作听不见了。
耳畔二哥咳嗽声还没停，王哲闹不明白，对于医者而言，有什么比为病人着想还重要事。
即便是有这样事，那也绝不是一口一个“罪臣”这种。
那三个字带着近似呵斥语气脱喉而出时，前一刻还坐车驾中王哲，已是倏地站起，半步滑出，剩下半步则振力蹬车驾边沿，一纵身跃到了叶正名骑坐马上，坐叶正名身后。
“你要是罪臣，现还能有御马代步？”王哲那略显急躁声音响叶正名耳旁，嗓音颇大，也不管旁人想法以及会不会刺损叶正名耳鼓，“有没有缓一缓办法？”
“有。”叶正名颚下短须抖了抖，“如果要扔罪……臣过去，请三殿下看准了再扔。”
叶正名后头这话刚一说出口，王哲竟差点没忍住笑，脸色一阵古怪。
干咳一声，他整顿心绪。“锵—”一声拔出随身佩戴一把短匕，目色稍凝，挥袖投出。
长不足一尺，宽却有将近三寸匕首，准确刺进辇车一边扶手与车板相接缝隙里，匕首锋口几近全部没入，只留挂着缕黄穗子把头露外面。
目视这一幕，就跟前牵马武卫以及分散侍驾仪仗队里其他武卫，都只是侧目注视了一眼，再无别反应。但三皇子这忽然挥手投刀举动。倒是吓到了离得较近几名宫女太监，他们禁不住微微一缩脖子。
三皇子行事风格，与常居宫中皇族近乎截然不同。连叶正名初见这一幕，也是微微动容。
“自己过去，否则我真要扔你了。”王哲说着话同时，抛匕那只手已经从后面抄上前，挤开叶正名手。控制了马缰，动作手法娴熟地驱马横行，到了一个离车驾极近位置。
此时御马与御辇都未停止行进，但速度近乎一致，如果不看地表，宛如二者都静止了一样平稳。
叶正名不会武功。却也能很轻松，一脚留马镫上，一脚迈那把插御辇侧面匕首柄上。只两步就从马背跑到二皇子所车驾上。
刚刚站稳身形，叶正名却没有急着坐下，而是转身看向马上王哲，说道：“请三殿下留马上稍后。”
这一次，他说话时没有再用“罪臣”这个自称。话语很是直接，并且直言提醒之后。还连行为也非常直接地亲手将车驾外围皮帘放了下来，把三皇子王哲挡车外。
王哲脸上微生愕然，旋即又是无声一笑，却没有说什么。
对叶正名态度，王哲向来是随了父亲意思，包容与放纵，兼而有之。
虽然叶正名性格里，始终有一股他年轻时过着纨绔子弟那种日子而养出拧巴劲儿，然而他毕竟从来没有做过损害王家利益事情，并且他人面前还极为维护皇族面子。
可能他会这么做，是存一些故意为之成分，但如果将他与叶家为王家做过那些事挂钩起来，他们王家断然没有责怪这位叶家遗族心劲儿。
放下外围挡风帘幕，车驾中光线稍微暗了些。
二皇子王泓大抵是因为祭天台上吹久了海风，身体受寒，脸上也褪了一层血色，然而经刚才一阵剧烈咳嗽，他苍白两颊上又沁出些微红丝，车内这样晦涩光线中，竟也没有掩饰住。
看着王泓想照惯例等自己把脉，因而强忍咳意控制手腕不动，叶正名没有再掩饰自己情绪，摇头叹息一声。
王泓身边随意地盘膝坐下，叶正名放下肩上挂着一只小药箱，但他一没有开启那药箱，二没有伸手去捉王泓手腕，只是屈臂怀中掏了起来，那行为显得有点不大文雅。
掏了半天，他抽出手时，手心握着个粗麻布小袋子，又从里头倒出一个外观精致小瓶子。
王泓旁观叶正名上车后一切行动，到了这一步，他脸上不禁起了一丝疑色，因为叶正名捏指间小瓶子，似乎是没有留出口——那便成了一个陶瓷疙瘩。
然而叶正名很就以行动为他解答了这个疑问。
叶正名目光微垂，扫了一下王泓腰侧，他当然不是想看看今天二皇子束了何种款式玉带，而是找他佩刀。
管二皇子不像三皇子那样，有一身精湛武艺傍身，但皇族外出，身畔都会携带御赐飞鱼匕，这种近可刺远可投匕首，可是货真价实削铁如泥宝器。
看出叶正名眼中寻找意思，王泓潜意识里感觉他是找自己佩戴飞鱼匕，咳意难忍，王泓不及询问，也不等叶正名开口，已经自腰侧将飞鱼匕解下，推到叶正名膝前。
叶正名也没客气，拔出匕首，直接削向那精致小瓶没有留孔洞怪异瓶口。
瓶口自然是有洞口，只是烧制这只瓶子匠人故意把瓶口铸死了一小段，叶正名手起刀落，削去那堵死瓶口一小截，瓶中物终于显露出来。
其实叶正名还没有做倾倒动作，只是瓶子里药液气味散发得极，自行飘出气味来了。
二皇子王泓闻到那药味。眼中疑色再起，因为他分明闻出，那是酒浆气味，而且还应该是那种极烈性酒气息。初闻香醇，待吸入鼻孔，进到深处，又能让人感觉到些许刺激。皇廷宴席，他出席过不少，因为不能多饮，反而使他能保持着清晰头脑。熟悉了数十种酒气味。
王泓怔然看着叶正名，难以置信他会拿出这东西。但转念一想，这么细小瓶子里密封“酒”。恐怕不太寻常。
并且，王泓很发觉，闻了这种“酒”香后，他感觉胸腔中咳意自然而然稍微消减了一些——果然，这东西实是与治病抑咳有关。
叶正名车驾里站起身。晃动着手中小瓶子，向四处挥洒瓶中液体，丝毫没有顾虑形象问题。假如王泓有幸看见民间巫师驱魔跳大神时样子，一定不难将叶正名与其连系一起。
但王泓很不幸地没有亲眼观摩这场景经验，虽然书册里略有涉猎，但那远不如亲眼一见后印象生动。此时他咳意稍减。看着叶正名为了达到施药治病目，全然没有顾忌仪态样子，他只是心生感激。并且对刚才叶正名拉帘子举动深为认同。
想必他以后也会因为忆及此事，信任和放任叶正名某些小动作，事实上近几年叶正名他面前常常如此，他心中某种感念，也是日渐积累。
很做完挥洒药液这部分辅助治疗。叶正名再次二皇子面前盘膝坐下，然后他凌空倾倒小瓶。以手心接了几滴那种带着酒香液体，然后搁下瓶子，就着药液速摩挲起手掌，同时正声说道：“请殿下解衣。”
王泓脸上神情有片刻不自然，但他仍是很就照着叶正名意思做了。
叶正名也没管什么礼仪规矩，搓热双掌，便贴上王泓背心，推揉起来，约摸三十下过去，手掌又绕到王泓身前，贴他右边胸口，但只推了二十下，终于撤手。
衣袍是王泓自行解下，但后却是叶正名服侍着穿回去，这也算是填补了一部分身为臣子礼仪义务了吧。
到了这时，王泓只觉得前胸后背各生两团火，正是叶正名刚才用药液推拿过位置，而全身渐渐也因为这两团火，燃得暖和起来，差点就忘了膛腔里那缕摧得他咳嗽不止寒意。
王泓以为叶正名治疗举措到这时便完事了，却不料他竟把那精致小瓶子递过来，说道：“还剩几滴，请殿下服用。”
王泓讶然道：“还要饮入腹中？”
叶正名没有就这个问题作出解答，只是点了点头后，认真地说道：“药液太少，还不够吞咽一口量，但这种药本来也不能咽得太，需要先含口中片刻，合了唾液再吞下。”
其实王泓不是想问服用这种药液方法，令他感觉不可思议以及略有顾虑问题是，这种气味如烈酒抹皮肤上感觉如火烧液体，如果吞入肚腹，会不会把肠胃都烙破了？
他对叶正名再信任，也不至于断了他质疑顾虑能力，但终还是信任心绪占了上风，王泓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接过瓶子，按照叶正名嘱咐，服下后几滴药液。
王泓本来已经做好品尝烈酒心理准备，但当那数滴液体沾上舌头，他只感觉到丝丝类似薄荷清凉感觉。
然而直到那药液完全吞下，隔了片刻，他才感觉到它药力，宛如腹中也燃起一把火。浑身如这般里外燃了三把火，却是没有让人觉出什么痛苦感，反而仿佛是冻住了四肢百骸热潮推拿下苏醒过来，周身无比受用。
王泓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未有丝毫咳意，连每一根手指头都温暖起来。
看着体现王泓身上这一种良好变化，叶正名脸上终于也露出一丝笑容：“舒坦吗？”
王泓亦是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叶正名似是像哄孩子开心一般，紧接着又问道：“是不是觉得很奇特？”
对于那瓶药水，王泓本来还没朝这个方向思考，经叶正名提了一句，他才恍然也如此觉得。但他将要开口时。他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诧异道：“这药……有些奇怪。”
“连殿下也能觉察到了。”叶正名感叹一声，“作品风格与品质，其实还是与作者品格与本性存联系。这瓶药，是别人作品。”
实际上，王泓刚开口时，心里头隐隐就有了这个答案。此时见叶正名主动提及，他干脆不再插言，只静静聆听，因为他觉得叶正名会如此认真主动提到别人作品。恐怕想说并非只是一瓶药那么简单。
然而叶正名良久沉默之后，再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使王泓心头一跳。
“殿下……”叶正名抬起那刚才抹过药手。凑近鼻下嗅了嗅，然后才注视着二皇子王泓，接着说道：“如果从一开始，微臣就告诉你，这瓶药是廖世炼制。您会不会犹豫终致弃用呢？”
王泓看向叶正名目光凝了凝，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叶正名沉默等了片刻，未获得回声，他也没有追问，只是淡淡一笑，缓言叙说道：“因为有传言说廖世是那会炼人傀妖医同门。所以顺带给他取了个药鬼绰号，廖世以此自嘲，说他炼这种药。就叫‘三把火’。传言说人身上印堂和双肩上一共有三把火，灭一处即易遭邪物侵体，灭三处则神魂涣散，廖世炼制这瓶叫做‘三把火’药水，却不是拿来灭火。但也不是要人体内燃邪火。他炼这瓶药时，我就旁看着。他亦不会丝毫邪术。”
二皇子王泓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廖世是一个人，药鬼只是一个称呼。”
“殿下是一个能客观看待事情人，臣，诚然心悦信服。”叶正名说话语调，忽然变得恭敬起来，“然而，廖世从不会制作什么性质温和药，这是他摆明面上清楚不过个人风格。微臣刚才给殿下用这种药，其实廖世就炼了这一瓶，他自己也亲口说过，不会再炼第二瓶。”
王泓闻言，顿时感到一阵惋惜，忍不住道：“这药很好，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起来？如果是初制品，尚还存一些不妥，应该也是可以慢慢改良。”
叶正名沉默犹豫了良久。
虽然王泓话里只是略微提到几个字，但如果严格来评价，廖世炼这瓶独一份药水，还真只是初制品。也许廖世组方炼成它之前，用牲口做过药性测试，但至少此时是这种药第一次将其药性体现人身上。而这个尝药人，是一位皇子。
当今皇帝，只有两位皇子。
凝神许久之后，叶正名终于缓缓开口：“灯芯上火，要灯芯根下源源不断提供灯油，才能一直燃烧。这药……伤身。”
叶正名说这话，简直是等于找死。
他话里意思，形容他刚才行为，简直就是拿二皇子身体做试药游戏。
王泓身体虽弱，但头脑不浑，听叶正名把话都挑得这么直白了，他也禁不住怔了怔神，心绪一个瞬间，沉了下去，但又很自行抚平。
终是因为对叶正名心存信任，经年累月厚实起来，经得起一定程度波折冲击，使他思考问题角度，始终都是有坚定偏倚。
深深一个呼吸之后，王泓脸上露出轻松释然微笑，注视着叶正名，认真说道：“叶叔叔，你可真大胆，简直疯了。”
王泓此时说这话，其实有些类似要定叶正名欺逆之罪，如果叶正名心有顾忌，一定会立即开口为自己辩解，说一堆他没办法必须这么施药理由。
但他只是低抑着嗓音，“嘿嘿”笑了几声，半句人话都不说，不知道他怀揣是什么意思。>
然而，当车驾刚刚离开人潮稠密海岸，行上一段较为安静无人路段，车中二皇子终于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之前端坐挺直脊背也咳得微微躬起。
他咳得厉害，就连身上骨头架子都似要震散了。王哲见状，心头一紧，连忙挪身向二哥挨近，让他靠自己肩膀上，省些坐稳需要力气。
其实，刚下祭天台那会儿，王哲就已经感觉到二哥一丝不对劲了。自那时起，他就时不时抬袖压唇，但只是轻轻咳一两声，看样子似是要清一清嗓子，但他祭天台，其实本来是不需要说什么话。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忍着，直到现，咳意爆发出来，情况就显得有些严重了。意识到问题这一处，王哲不禁皱起眉头。
两位皇子乘坐车驾，离前头那辆隔了一小段距离，中间又有几排仪仗仆役行走，所以王泓虽然咳得厉害，前头车驾中皇帝未必能听见。
当然，即使父皇听见了，仪仗队应该也不会因此就停行。像王泓这样突发异状，也确需要回到宫中，平稳躺下，才好施治。太医局里也不止是一位御医说过类同话，二殿下身体虚症，是休养比治疗要显良效。
但至少此刻，王哲还是迫切地希望，能有什么办法先让王泓缓一缓。
王哲较少回宫，他习惯过着宫外四野间游历生活，并且随着年纪与见识逐渐增长，这种对于一位身份尊贵皇子来说，有些另类且不符礼制生活状态，于他而言，却是愈发趋于常态。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常年外过日子。让三皇子王哲有许多能接触到寻常百姓家生活常态机会，因而他也比寻常贵族能深刻地体会到思家之情。不回家，可能存许多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因为与家人不和。
无论他身何方，他都时刻清晰记得，自己家京都湖阳皇宫，而家中所有亲人里头，他挂念和忧心，正是身边这位只比自己大一岁二哥。
有很长一段日子没见着二哥了，却不料。今时再陪着他，还是像以往那样，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他难受。自己心里顿时也跟着难受起来。
王哲忽然想起，那天宋宅里头，一处园子中亭下，叶正名对他说话。
——是啊，亲兄弟不正是要比结拜兄弟为重要些么？可是为什么自己可以因为陪阮洛疗养而待泊郡三年整。却做不到陪二哥皇宫住三个月？
他心思刚琢磨到这一步，耳畔忽然听到一个中正明朗声音传来。
“罪臣拜见二殿下三殿下，千岁千千岁。”
鬃毛油亮背披彩绸鞍御马“得得得”迈着碎步，由一名武卫牵着，行速稍于仪仗队些许，慢慢接近车驾旁侧。叶正名骑坐于马背上。向车内两名皇子揖手。为了保持仪仗队一定行进速度，他不需要下马才再行礼。
他虽自称“罪臣”二字，但语调中全然没有一丝作为罪臣负罪感。
他此时拜见是两位皇子。但他仪容装束里，丝毫没有形同罪臣那种憔悴低落，似乎还是比较神气。
其实车中两位皇子也知道，且不说叶正名这次京官自审事件中，获罪锢足家数天所谓罪行。明明就是空悬，即便他真要犯什么错。想来皇帝也是不会真伤他一根头发。
不过，叶正名锢足这几天“刑期”结束后，皇帝那边也不知道是考虑什么，还未明言他是不是可以自行回到太医局御医行列。
可是太医局里资历稍厚一点医官都知道，王家与叶家存一些陈年纠葛，说亲不是亲，说是君臣，又有些无法斩断渊源，所以皇帝不发话，太医局那边也是不生不熟半持着关系。
不知道叶正名是不是因为这一点，心里积恼，才会特意自称“罪臣”，为不过是表露点小情绪。
但如果要将这种推想套用他身上，似乎又有些不太对劲啊！
叶正名可从来没恋过官爵这类名誉与头衔，他跻身太医局，主要还是为了学医这件事。而太医局待了大几年，他身上已经显露出些许厌烦情绪，心里怕是已经指望着被罢免遣出呢！因为现他想主动辞官，皇帝那边未必准批。
王哲脑海里念头转了转，冲叶正名微笑着道：“叶叔叔，不必拘礼，我正准备找你呢！”
听清王哲话语里用称谓，叶正名再深揖：“罪臣不敢僭越。”
王哲有些无奈地一笑，不再理会叶正名是不是真闹情绪，继续着自己念头所至，温言说道：“叶叔叔，到车上来吧，我二哥忽然有些不好了，你看看……”
叶正名一个“罪”字又要冒出唇外。
“别罪了！”
王哲终于没法再继续装作听不见了。
耳畔二哥咳嗽声还没停，王哲闹不明白，对于医者而言，有什么比为病人着想还重要事。
即便是有这样事，那也绝不是一口一个“罪臣”这种。
那三个字带着近似呵斥语气脱喉而出时，前一刻还坐车驾中王哲，已是倏地站起，半步滑出，剩下半步则振力蹬车驾边沿，一纵身跃到了叶正名骑坐马上，坐叶正名身后。
“你要是罪臣，现还能有御马代步？”王哲那略显急躁声音响叶正名耳旁，嗓音颇大，也不管旁人想法以及会不会刺损叶正名耳鼓，“有没有缓一缓办法？”
“有。”叶正名颚下短须抖了抖，“如果要扔罪……臣过去，请三殿下看准了再扔。”
叶正名后头这话刚一说出口，王哲竟差点没忍住笑，脸色一阵古怪。
干咳一声，他整顿心绪。“锵—”一声拔出随身佩戴一把短匕，目色稍凝，挥袖投出。
长不足一尺，宽却有将近三寸匕首，准确刺进辇车一边扶手与车板相接缝隙里，匕首锋口几近全部没入，只留挂着缕黄穗子把头露外面。
目视这一幕，就跟前牵马武卫以及分散侍驾仪仗队里其他武卫，都只是侧目注视了一眼，再无别反应。但三皇子这忽然挥手投刀举动。倒是吓到了离得较近几名宫女太监，他们禁不住微微一缩脖子。
三皇子行事风格，与常居宫中皇族近乎截然不同。连叶正名初见这一幕，也是微微动容。
“自己过去，否则我真要扔你了。”王哲说着话同时，抛匕那只手已经从后面抄上前，挤开叶正名手。控制了马缰，动作手法娴熟地驱马横行，到了一个离车驾极近位置。
此时御马与御辇都未停止行进，但速度近乎一致，如果不看地表，宛如二者都静止了一样平稳。
叶正名不会武功。却也能很轻松，一脚留马镫上，一脚迈那把插御辇侧面匕首柄上。只两步就从马背跑到二皇子所车驾上。
刚刚站稳身形，叶正名却没有急着坐下，而是转身看向马上王哲，说道：“请三殿下留马上稍后。”
这一次，他说话时没有再用“罪臣”这个自称。话语很是直接，并且直言提醒之后。还连行为也非常直接地亲手将车驾外围皮帘放了下来，把三皇子王哲挡车外。
王哲脸上微生愕然，旋即又是无声一笑，却没有说什么。
对叶正名态度，王哲向来是随了父亲意思，包容与放纵，兼而有之。
虽然叶正名性格里，始终有一股他年轻时过着纨绔子弟那种日子而养出拧巴劲儿，然而他毕竟从来没有做过损害王家利益事情，并且他人面前还极为维护皇族面子。
可能他会这么做，是存一些故意为之成分，但如果将他与叶家为王家做过那些事挂钩起来，他们王家断然没有责怪这位叶家遗族心劲儿。
放下外围挡风帘幕，车驾中光线稍微暗了些。
二皇子王泓大抵是因为祭天台上吹久了海风，身体受寒，脸上也褪了一层血色，然而经刚才一阵剧烈咳嗽，他苍白两颊上又沁出些微红丝，车内这样晦涩光线中，竟也没有掩饰住。
看着王泓想照惯例等自己把脉，因而强忍咳意控制手腕不动，叶正名没有再掩饰自己情绪，摇头叹息一声。
王泓身边随意地盘膝坐下，叶正名放下肩上挂着一只小药箱，但他一没有开启那药箱，二没有伸手去捉王泓手腕，只是屈臂怀中掏了起来，那行为显得有点不大文雅。
掏了半天，他抽出手时，手心握着个粗麻布小袋子，又从里头倒出一个外观精致小瓶子。
王泓旁观叶正名上车后一切行动，到了这一步，他脸上不禁起了一丝疑色，因为叶正名捏指间小瓶子，似乎是没有留出口——那便成了一个陶瓷疙瘩。
然而叶正名很就以行动为他解答了这个疑问。
叶正名目光微垂，扫了一下王泓腰侧，他当然不是想看看今天二皇子束了何种款式玉带，而是找他佩刀。
管二皇子不像三皇子那样，有一身精湛武艺傍身，但皇族外出，身畔都会携带御赐飞鱼匕，这种近可刺远可投匕首，可是货真价实削铁如泥宝器。
看出叶正名眼中寻找意思，王泓潜意识里感觉他是找自己佩戴飞鱼匕，咳意难忍，王泓不及询问，也不等叶正名开口，已经自腰侧将飞鱼匕解下，推到叶正名膝前。
叶正名也没客气，拔出匕首，直接削向那精致小瓶没有留孔洞怪异瓶口。
瓶口自然是有洞口，只是烧制这只瓶子匠人故意把瓶口铸死了一小段，叶正名手起刀落，削去那堵死瓶口一小截，瓶中物终于显露出来。
其实叶正名还没有做倾倒动作，只是瓶子里药液气味散发得极，自行飘出气味来了。
二皇子王泓闻到那药味。眼中疑色再起，因为他分明闻出，那是酒浆气味，而且还应该是那种极烈性酒气息。初闻香醇，待吸入鼻孔，进到深处，又能让人感觉到些许刺激。皇廷宴席，他出席过不少，因为不能多饮，反而使他能保持着清晰头脑。熟悉了数十种酒气味。
王泓怔然看着叶正名，难以置信他会拿出这东西。但转念一想，这么细小瓶子里密封“酒”。恐怕不太寻常。
并且，王泓很发觉，闻了这种“酒”香后，他感觉胸腔中咳意自然而然稍微消减了一些——果然，这东西实是与治病抑咳有关。
叶正名车驾里站起身。晃动着手中小瓶子，向四处挥洒瓶中液体，丝毫没有顾虑形象问题。假如王泓有幸看见民间巫师驱魔跳大神时样子，一定不难将叶正名与其连系一起。
但王泓很不幸地没有亲眼观摩这场景经验，虽然书册里略有涉猎，但那远不如亲眼一见后印象生动。此时他咳意稍减。看着叶正名为了达到施药治病目，全然没有顾忌仪态样子，他只是心生感激。并且对刚才叶正名拉帘子举动深为认同。
想必他以后也会因为忆及此事，信任和放任叶正名某些小动作，事实上近几年叶正名他面前常常如此，他心中某种感念，也是日渐积累。
很做完挥洒药液这部分辅助治疗。叶正名再次二皇子面前盘膝坐下，然后他凌空倾倒小瓶。以手心接了几滴那种带着酒香液体，然后搁下瓶子，就着药液速摩挲起手掌，同时正声说道：“请殿下解衣。”
王泓脸上神情有片刻不自然，但他仍是很就照着叶正名意思做了。
叶正名也没管什么礼仪规矩，搓热双掌，便贴上王泓背心，推揉起来，约摸三十下过去，手掌又绕到王泓身前，贴他右边胸口，但只推了二十下，终于撤手。
衣袍是王泓自行解下，但后却是叶正名服侍着穿回去，这也算是填补了一部分身为臣子礼仪义务了吧。
到了这时，王泓只觉得前胸后背各生两团火，正是叶正名刚才用药液推拿过位置，而全身渐渐也因为这两团火，燃得暖和起来，差点就忘了膛腔里那缕摧得他咳嗽不止寒意。
王泓以为叶正名治疗举措到这时便完事了，却不料他竟把那精致小瓶子递过来，说道：“还剩几滴，请殿下服用。”
王泓讶然道：“还要饮入腹中？”
叶正名没有就这个问题作出解答，只是点了点头后，认真地说道：“药液太少，还不够吞咽一口量，但这种药本来也不能咽得太，需要先含口中片刻，合了唾液再吞下。”
其实王泓不是想问服用这种药液方法，令他感觉不可思议以及略有顾虑问题是，这种气味如烈酒抹皮肤上感觉如火烧液体，如果吞入肚腹，会不会把肠胃都烙破了？
他对叶正名再信任，也不至于断了他质疑顾虑能力，但终还是信任心绪占了上风，王泓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接过瓶子，按照叶正名嘱咐，服下后几滴药液。
王泓本来已经做好品尝烈酒心理准备，但当那数滴液体沾上舌头，他只感觉到丝丝类似薄荷清凉感觉。
然而直到那药液完全吞下，隔了片刻，他才感觉到它药力，宛如腹中也燃起一把火。浑身如这般里外燃了三把火，却是没有让人觉出什么痛苦感，反而仿佛是冻住了四肢百骸热潮推拿下苏醒过来，周身无比受用。
王泓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未有丝毫咳意，连每一根手指头都温暖起来。
看着体现王泓身上这一种良好变化，叶正名脸上终于也露出一丝笑容：“舒坦吗？”
王泓亦是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叶正名似是像哄孩子开心一般，紧接着又问道：“是不是觉得很奇特？”
对于那瓶药水，王泓本来还没朝这个方向思考，经叶正名提了一句，他才恍然也如此觉得。但他将要开口时。他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诧异道：“这药……有些奇怪。”
“连殿下也能觉察到了。”叶正名感叹一声，“作品风格与品质，其实还是与作者品格与本性存联系。这瓶药，是别人作品。”
实际上，王泓刚开口时，心里头隐隐就有了这个答案。此时见叶正名主动提及，他干脆不再插言，只静静聆听，因为他觉得叶正名会如此认真主动提到别人作品。恐怕想说并非只是一瓶药那么简单。
然而叶正名良久沉默之后，再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使王泓心头一跳。
“殿下……”叶正名抬起那刚才抹过药手。凑近鼻下嗅了嗅，然后才注视着二皇子王泓，接着说道：“如果从一开始，微臣就告诉你，这瓶药是廖世炼制。您会不会犹豫终致弃用呢？”
王泓看向叶正名目光凝了凝，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叶正名沉默等了片刻，未获得回声，他也没有追问，只是淡淡一笑，缓言叙说道：“因为有传言说廖世是那会炼人傀妖医同门。所以顺带给他取了个药鬼绰号，廖世以此自嘲，说他炼这种药。就叫‘三把火’。传言说人身上印堂和双肩上一共有三把火，灭一处即易遭邪物侵体，灭三处则神魂涣散，廖世炼制这瓶叫做‘三把火’药水，却不是拿来灭火。但也不是要人体内燃邪火。他炼这瓶药时，我就旁看着。他亦不会丝毫邪术。”
二皇子王泓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廖世是一个人，药鬼只是一个称呼。”
“殿下是一个能客观看待事情人，臣，诚然心悦信服。”叶正名说话语调，忽然变得恭敬起来，“然而，廖世从不会制作什么性质温和药，这是他摆明面上清楚不过个人风格。微臣刚才给殿下用这种药，其实廖世就炼了这一瓶，他自己也亲口说过，不会再炼第二瓶。”
王泓闻言，顿时感到一阵惋惜，忍不住道：“这药很好，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起来？如果是初制品，尚还存一些不妥，应该也是可以慢慢改良。”
叶正名沉默犹豫了良久。
虽然王泓话里只是略微提到几个字，但如果严格来评价，廖世炼这瓶独一份药水，还真只是初制品。也许廖世组方炼成它之前，用牲口做过药性测试，但至少此时是这种药第一次将其药性体现人身上。而这个尝药人，是一位皇子。
当今皇帝，只有两位皇子。
凝神许久之后，叶正名终于缓缓开口：“灯芯上火，要灯芯根下源源不断提供灯油，才能一直燃烧。这药……伤身。”
叶正名说这话，简直是等于找死。
他话里意思，形容他刚才行为，简直就是拿二皇子身体做试药游戏。
王泓身体虽弱，但头脑不浑，听叶正名把话都挑得这么直白了，他也禁不住怔了怔神，心绪一个瞬间，沉了下去，但又很自行抚平。
终是因为对叶正名心存信任，经年累月厚实起来，经得起一定程度波折冲击，使他思考问题角度，始终都是有坚定偏倚。
深深一个呼吸之后，王泓脸上露出轻松释然微笑，注视着叶正名，认真说道：“叶叔叔，你可真大胆，简直疯了。”
王泓此时说这话，其实有些类似要定叶正名欺逆之罪，如果叶正名心有顾忌，一定会立即开口为自己辩解，说一堆他没办法必须这么施药理由。
但他只是低抑着嗓音，“嘿嘿”笑了几声，半句人话都不说，不知道他怀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