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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琅抱着箱子, 两个小厮在前边举着火折子,光微弱,地上的坑坑洼洼声照不清楚,然而眼下不是嫌弃的时候,谁都没有抱怨, 亦步亦趋跟着。

    金桂银桂左右搀扶着而宁静芸, 而夕花和金翘她们知晓自己做错了事儿,危难之际弃宁静芸不顾, 不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防着吴妈妈,单这件事情上,吴妈妈就能把她们打发了,夕花泪花闪闪, 担忧, 惧怕, 茫然,各种情绪交织在心头,身子忽热了起来, 老夫人把她们送给宁静芸, 除了给黄氏和宁静芸添堵, 想让她们各凭本事爬到自己想要的位子,夕月在钦州犯了大错,被吴妈妈发卖了,走的时候声泪俱下,她不想走到夕月的地步,紧跟着金桂,颤抖的伸出手,“金桂,你扶六小姐吧,奴婢照顾五小姐。”

    金桂娥眉紧紧拧着,闻言,让出了位子,宁静芸浑身使不上劲,昏暗的光影中,一张脸毫无生气,唯独怀里捂着个盒子,金桂心里觉得不对劲,松开宁静芸的衣袖,掉头走向和宁成昭并肩而行的宁樱,凑到宁樱耳朵边小声道,“小姐,奴婢瞧着五小姐不太好,怕是受伤了。”

    宁樱皱眉,黄氏从庄子上挑了二十个随行的小厮,宁成昭自己带了两个,宁成昭正钦点人数,商量对策,听了金桂的话,宁樱喊着宁成昭,指了指前边的宁静芸,的确,被吴琅扛着出来后,宁静芸哼了两声,眼下却安静了,这种安静,透着怪异。

    宁成昭朝小厮摆手,少了五人,怕是埋在里边了,他吩咐道,“跟紧别走丢了。”

    话完,大步走向前边的宁静芸,宁樱吩咐小厮停下来,拿过火折子,一照宁静芸,才发现她咬着唇,嘴唇被她咬出了血丝来,双目紧闭着,脸色发青,像是失了神志,宁樱脸色微变,示意金桂放下宁静芸,地上的青石砖凹凸不平,宁静芸的月白色乳烟缎攒珠绣鞋扫过低洼处浑浊的雨水,已是泥泞不堪,月白色的裙摆糊了一层泥,宁樱以为她冷着了,褪下身上的褙子搭在她身上,声音有轻微颤抖,“姐姐,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她累了一天,回屋后并未急着洗漱,身上的衣衫是清晨出门闻妈妈叮嘱她穿在身上的。

    宁静芸咬着牙,白皙的牙齿被血染红,宁樱大惊,抬头问宁成昭拿主意,才发现宁成昭脸色煞白,瞳孔急剧收缩着,像是透过宁静芸想起了什么。

    “六妹妹,五妹妹怕是伤着了。”黑暗中响起两声噗通声,她却只来得及救下一人,抱在手里就知道他接错了人,那时候他脑子一团乱,只想着接住人早点跑出去,没有耽搁,宁静芸,怕是跳下楼的时候伤着了。

    冷风吹来,火折子的光灭了,宁成昭来不及多做解释,让小厮擦亮火折子,他蹲下身背起宁静芸,焦急道,“待会再和五妹妹细说,去了县衙,立即找找个大夫给六妹妹瞧瞧,快。”

    他不喜欢宁静芸,但不想让她死。

    路不好走,不远的路,几人许久才到了县衙,而县衙成了一片废墟,废墟中,只有西南角的立着两间屋子,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灯笼的光若隐若灭,门口聚集了好些人,语声嘈杂,宁樱喊了声苟志,并没有人望过来,绕过废墟,一行人艰难的到了门口。

    “大胜多带些人,把平日玩得好的汉子全部叫上,务必不能让城里的百姓乱了,涛子把库房的火把拿出来点上,疏导人聚在闲云桥附近,我稍后就来。”晦暗的光下,苟志声音铿锵有力,肃穆的五官在晕黄的光下格外高大。

    苟志吩咐完,一众人各司其职,迅速走了,他这才转头,朝宁樱道,“城里不安全,我让人找马去了,你们先离开,去剑庸关找谭侍郎,待我安置好了再来找你们另做打算。”

    他正和管家商量后日成亲的事宜,地下一晃的刹那他就察觉到了,来昆州他读过不少关于昆州的史书典故,昆州地势特殊,昆州边界每隔几十年都会闹地龙翻身的事儿,昆州年纪稍长的老人都经历过,他没想到,地龙翻身会出现在自己任期内,宁樱第一声喊他他就听到了,只是,不把事情安排好,一夜之间,昆州城内的百姓群龙无首,趁机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事儿。

    谭慎衍在剑庸关他是知道的,不过,县衙和军营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他和谭慎衍素无往来。

    宁成昭背上的宁静芸纹丝不动,他害怕道,五妹妹从二楼跳下来受伤了,苟志,能不能找个大夫给五妹妹看看。”

    苟志眉头紧皱,时间紧急,他大步上前,让宁成昭放下宁静芸,宁静芸微睁着眼,脸色成了青白色,他脸色微变,常常随百姓一起下地,累积了不少常识,他蹲下身,顾不得男女有别,手先搭上宁静芸膝盖,只看宁静芸哼了声,眼角溢出了泪花,然后大叫了起来,苟志又按了按她的小腿,宁静芸没反应了,他笃定道,“伤着膝盖骨了,这会大夫不好找,宁大哥,你们先去军营,军营有大夫,城里百姓慌乱,我得先走了。”

    看着娇美如花儿的人如今奄奄一息,苟志神色动容,拉起宁静芸的手,信誓旦旦道,“我既愿意娶你,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不嫌弃。”

    远处的嘈杂声愈发洪亮,他不能待下去了,起身叫人把马牵过来,这匹马通灵性,马厩其他的马儿不知所踪只剩下这一匹,“我让人领你们出城,沿着西南方向的官道走,两个时辰就到了。”

    不远处传来喊声,苟志拱手作揖,叫过身侧的小厮,急急忙往前边走去。

    这时,一个青色麻布衫的少年牵着马儿从黑暗中出来,马鞍上挂着两个背篓,面上装满了火把,下面像是粮食,“大少爷,把五小姐放马儿上,奴才送你们出城后回来还有事情做。”

    宁樱不敢耽搁,苟志心怀百姓,她们不能给他添乱,催促宁成昭道,“大哥,把姐姐放马儿上,我们赶紧出城去吧。”

    宁成昭回过神,抱起宁静芸,欲让宁樱也坐上去,宁樱摇摇头,“不用了,我们先走吧。”

    宁静芸趴在马鞍上,哪有她的位子,背篓里装着粮食,负重的话,中途出事反而事倍功半,先离开才最重要。

    脚下的地时不时晃着,小厮牵着马走在最前边,许多房屋都倒塌了,剩下的只是零零星星少数,众人心情沉重,沉默不言,可能有光的关系,身后跟来好多百姓,呼吸声,脚步声混在一起,惊悚恐怖,闻妈妈扶着宁樱的手颤抖着,她回眸看了眼,昏暗中,那一双双眼黑亮狰狞,她紧张不安道,“小姐,她们会不会扑上来。”

    宁樱回头,用力的抓着闻妈妈手臂,语气坚定,“不会的,奶娘别怕。”

    前年城墙屹立不倒,守门的官兵站在城门口,脸上有慌乱有害怕,却坚持守在自己的位子,看着他们,宁樱忽然安定下来,“奶娘,不会出事的,你看看,守门的官兵还在呢。”

    几人看见小厮,迅速的开了城门,沉重的门打开,迎来的是另一方无止尽的黑暗,无月无星的晚上,只能感受远处呼呼而来的风声,以及随风晃动的树影。

    “大少爷,奴才还有事先回了,背篓有火把和粮食,足够到军营了。”

    宁成昭张了张嘴,有些不知所措,他侧目看向宁樱,“六妹妹,我们可以留下。”

    小厮听了这话,不等宁樱开口,直接拒绝道,“城内情形不明,还请大少爷速速离去。”话完,他退后一步,示意官兵关城门,而身后的百姓瞧见了,着急的往上扑,小厮面不改色,喊道,“大家莫慌,那是剑庸关韩将军的亲戚,苟大人命我送他们离去,苟大人在闲云桥等着大家,请大家去闲云桥,房屋没了苟大人帮着大家重建,粮食没了,县衙有。”

    苟志来昆州后,为百姓做实事,去农田查看水稻,亲自下河疏导沟渠,百姓亲眼见证了的,听了这话,躁动的人群渐渐安分下来,又看把守城门的官兵岿然不动,和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故事大相径庭。

    “往后的昆州城,只许进不准出,大家随我去闲云桥,苟大人有话说。”

    隔绝的城门后,小厮的声音如雷贯耳,宁成昭自愧不如,“苟志,不是一般人。”

    换做他,早已六神无主了,苟志却应付自如,他转身看着宁樱,宁樱也波澜不惊,眉目间漾着坚毅,他问道,“六妹妹怕不怕?”

    宁樱心里自然是怕的,尤其如今安静下来,心里的恐惧更甚,但怕有什么用,怕解决不了任何事,避不开就勇敢面对,她坚定的摇了摇头,声音清脆,“不怕,我们都活着比什么都强。”

    宁成昭点头,是啊,活着比什么都强。

    经过几个村子,皆闹哄哄的,身后又跟来一群人,宁樱她们人多,倒是不害怕,黑暗中,光亮最是惹人打眼,若跟来的人多了,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宁樱想把人昆州城引,苟志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安排想必有后招,她猜测得不错的话,屹立于废墟中不倒的是县衙的库房,苟志把县衙粮食都存放在那儿,所以,哪怕她们走了,那儿仍然有人守着。

    昆州城的百姓说苟志是个学富五车的穷知府,能去私塾指导功课,能下地干活,只为了讨一口饭吃,和之前的知府都不一样,百姓这才乐意亲近他,苟志,苟志在百姓心中地位高,临危不乱,从守城门的官兵就看得出苟志平日的为官之道。

    下边的人信任苟志,出了事儿,才没人仓促逃跑,当官的不乱,百姓心中有主心骨,也乱不起来。

    若真能安抚好一州百姓,不用三年,苟志就能升官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宁樱犹豫许久,终究没有开口把人往昆州引,她不知苟志储存了多少粮食,如果粮食不够,怕会瓦解百姓对他的信任,她把百姓引过去就是给苟志增添负担,但不能由他们亦步亦趋的追随在后边,否则一旦有人怂恿,他们就会做出抢夺东西的事情来,念及此,她松开闻妈妈,朝边上的宁成昭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大哥,你让小厮办件事……”

    宁成昭会意,停下步伐,和随行的小厮耳语几句,于是,小厮依着宁成昭的吩咐跟说书似的说起了剑庸关来了京官,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人,心肠好,出了这等事儿,他们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宁樱试图告诉身后的那些人,到了剑庸关会有人做主,有粮食吃,饿不死是他们所求,宁樱不提韩将军有她的考量,韩家背后是二皇子,如果军营肯接济百姓,传上去是军功一件,功劳落到韩家头上便是帮了二皇子,她不知晓最后谁当了太子,如果是二皇子,她不介意提早让宁府在二皇子跟前卖个好,但谁赢谁输没个定论,比起二皇子,她觉得三皇子机会更大,三皇子是皇后嫡子,占着嫡字,又有承恩侯府和清宁侯府文武相帮,胜算更大,若三皇子最后赢了,宁樱更不敢和韩家有所牵扯了。

    小厮的声音低沉沙哑,惊醒树梢的鸟儿,叽叽喳喳不停,宁樱让小厮拿两支火把送给身后的百姓,如今,大家都是难民,互相帮衬总是好的。

    宁成昭赞许的看了宁樱两眼,这个六妹妹,聪慧机灵,便是他都想不到。

    路上不时有小厮宣扬剑庸关几位大人的侠义心肠,她们一路不停歇,翻了两座山头,才到剑庸关,正是半夜,周围的地势平坦许多,不远处,军营灯火通明,而木栅外,聚集了人群,想来是周围村子里的人避难来了,迎面而来的风呼呼刮过宁樱脸颊,让她眯起来了眼,身后的人欢呼起来,气势凶猛的跑了过去,宁樱打了个冷战,手伸向自己脖子,用力一拽,拉扯下一块玉佩,白皙的脖颈间起了一圈红色印记,她理了理衣衫,深吸两口气,镇定道,“走吧。”

    剑庸关也发生了波动,不过营帐和房屋结实,没什么影响,马背上的宁静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垂着的手动了动,旁边的夕花见着了,急忙抓着宁静芸的手,“小姐,我们到剑庸关了,您别怕。”

    她们弃主逃离,难逃惩罚,夕花只想将功补过,昆州土地贫瘠,人矮皮肤黑,她不想被卖去伺候粗人,老夫人说把握住机会能翻身做主子,她如今也不肖想做主子了,只求宁静芸别卖了她们。

    不过,宁静芸的手动了动,并没有醒来。

    木栅里,几个人正争执不休,其中一方提议派兵去钦州查探情况,另一方不为所动,反驳道,“军营历来只管领兵打仗,不让百姓受侵略践踏之苦,至于其他,自有钦州知府做主,双方互不干涉是朝堂的规矩,钦州地震,和军营无关,朝廷赈灾有赈灾的大臣,凭什么要我们越俎代庖参与此事。”

    “凭你们吃的粮食是老百姓种出来的,立即派人打探钦州境内的情况,安抚百姓,否则的话,待我回京,会如实禀明皇上,皇上怪罪下来,哼”

    宁樱认出说话的人是秦副将,上辈子谭慎衍身边的得力副将,正月里随谭慎衍一起来的边关,她喊了声,“秦副将。”

    面红耳赤的男子扭头,看人群中一个小姑娘盯着他,他上下打量自己两眼,走到木栅外,抬脚踢了两下,怒吼道,“给老子打开,难民多,还不赶紧搭个营帐安顿他们?”

    然而,方才和他对峙的黑色战衣男子一动不动,周围没有一个士兵付诸行动,秦副将怒不可止,盯着一身狼狈不已的宁樱,觉得她眉眼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黑着脸道,“小姑娘别怕,待世子出来,他们会找地方安顿你们的。”

    宁樱摩挲着手里的玉佩,顿了顿,问道,“灾情不是昆州吗?钦州也受到波及?”

    秦副将一怔,讶然道,“你们从昆州过来的?”钦州发生地震,房屋倒塌,一个时辰前就有难民聚集在此地了,偏关外有动静,谭慎衍带着人出去了,军营里多是韩家部下,不肯听从他的安排去昆州安抚百姓,他辗转了许多地方,福州水患也经历过,百姓最是良善,可被逼到绝境却也会心生谋反之意,自古以来,百姓谋反的例子不在少数,他虽乃一介武将,却也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的含义。

    宁樱知道,钦州也地震了,只是不知哪州更严重。

    “你别怕,有人去通知世子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南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秦副将欢呼声,“世子回来了,还不给老子开门?”

    声音落下,这回有人听他的话了,快速拉开木栅,木栅刮着地面,嘟嘟作响,宁樱掉转头,见一群人骑着马快速而来,谭慎衍一身黑衣坐在马背上,身后跟着一众人,风吹得他一件的袍子飘扬起来,清冷肃然的脸上面无表情,人们惊恐万分的绕开一条道,嗖的声,谭慎衍蹬着马鞍一跃,从木栅上跃了过去,顺势拔起腰间的剑,锃亮的光刺得宁樱眯起了眼,这一瞬,只听唰的声,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针落可闻间,耳边只余呼呼的风声,方才急着想进去的百姓们缩了缩脖子,只往后退。

    “钦州昆州受难,身为守卫百姓的副将,竟不管百姓死活,这等人活着也是浪费百姓的粮食,来人”剑下,还滴着温热的鲜血,谭慎衍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杀人不眨眼,宁樱忽然想到了这个词。

    秦副将躬身,高声道,“莫将在。”

    “领一百士兵去昆州,协助苟知府安抚百姓,直到朝廷的赈灾大臣下来,刘副将,你领二百士兵去钦州,让李知府送五百担粮食去昆州,由你亲自押送,他拿不出就给我抄了李府。”

    两位副将领命,点了几个百户的名字,准备即可起身。

    风吹得地上的的血渍成了蜿蜒的小溪,一个人能流多少血,宁樱不知道,她眼前第一次死人是南山寺的刺客,那时候,谭慎衍的人训练有素,不待那人血流干就把人拖着走了,只闻到浓浓的血腥味,而如今,眼前多了具尸体,却好似闻不到血腥味,她嗅了嗅鼻子。

    在场的人何时见过这种场面,俱捂着嘴呕吐起来。

    宁樱久久没回过神,望着马背上衣袂飘飘的男子,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冷硬的五官在光的映衬下带着嗜血的肃杀,宁樱身子不自主的哆嗦了下,张了张嘴,她的声音却被一道女声盖了过去。

    “谭哥哥”冲进去一个粉色纱裙的少女,发髻高挽,容颜清秀,她养头望着马背上的谭慎衍,风吹得眼角的泪如雨飘落,晶莹剔透的落下,宁樱身形一颤,直直盯着马儿右侧的女子。

    卓娇,也来了吗?

    宁樱咽了咽口水,比起妆容精致,梨花带雨的卓娇,她身形狼狈,甚至算得上凄惨万分,发髻松松垮垮掉着,脸上雨水淌过,混杂着房屋倒塌沾染的灰,衣服脏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还划破了许多口子,褶皱破旧不堪,她拽紧了手里的玉佩,手心一阵疼。

    卓娇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谭慎衍手里的剑还滴着血,抬手,轻轻落在银色剑鞘上,小脸上尽是关切之情,“谭哥哥,钦州有些房屋倒塌了,乱作一团,我心里害怕,就来找你了。”说着话,蹭了蹭谭慎衍腿。

    谭慎衍蹬了下,纵身一跃,翻身下马,卓娇立即扑了上去,抱着谭慎衍腰身,被谭慎衍一拉,扯开了。

    “恬不知耻,不要脸。”宁樱暗骂了一句,瞪着眼,深吸两口气,缓缓走上前,宁成昭还处在震惊中没回过神,从小到大,今晚的经历算得上最惊心动魄的一回了,想到地上那双睁大的眼,他又呕了起来,半晌,吐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正事,直起身子,但看宁樱走进木栅,站在卓娇身侧,然后扬起手,给了卓娇一耳光。

    他大惊,“六妹妹。”

    卓娇捂着脸,恶狠狠瞪了眼来人,好似没认出宁樱,伸手谭慎衍衣袖,低喝道,“哪儿来的难民泼妇”

    手还没摸到谭慎衍衣袖的边,被谭慎衍避开了。

    谭慎衍以为自己看错了,微眯了眯眼,从头到脚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女子,视线落在她泥泞不堪的脚上,皱紧了眉头,谁都没有说话,宁樱眼眶泛红,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着,仰着头,冷冷瞪着谭慎衍。

    卓娇不死心的伸手抱住谭慎衍腰身,故作恼怒的探出个脑袋,撒娇道,“谭哥哥,你看她”

    “不想血溅当场就给我松开,你知道我不喜欢说第二遍。”谭慎衍的脸阴沉得滴出雨水来,卓娇一怔,下意识的松开了手,狰狞怨毒的瞪着宁樱,为什么宁樱要来这种地儿,为什么?拽成拳的指甲陷入了肉里,她不甘心的盯着宁樱,恨不能拿眼珠子杀了她。

    谭慎衍扫了眼木栅后的宁成昭,以及马背上趴着的女子,眼里尽是阴翳之色,语气比方才还冷上两分,疾言厉色训斥宁樱道,“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好好的留在京城当你的官家小姐养尊处优就好,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他行军打仗,对血腥味格外敏感,宁樱身上的血腥味瞒不过他的鼻子,想到这,更是一脸冷然,目光扫过外边的宁成昭,让宁成昭不寒而栗,宁成昭动动唇,想解释什么,被谭慎衍森然的目光盯得脊背生凉,浑身动弹不得。

    第一回看谭慎衍如此动怒,钦点好人数准备离去的秦副将和刘副将皆停了下来,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宁樱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光刺眼得睁不开眼,她动手挡住了身前的光,明明该生气的人是她,但她却异常平静,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起伏,“昆州地震,家姐伤了腿,听说军营有大夫前来诊治,不方便的话我们就回了。”

    脑海里想过千万次两人重逢的场面,独独没有想到他这般不待见自己,其实,她便是没有感觉,他真喜欢自己,怎么会没有一封书信,男子喜新厌旧,缠着你时百般献殷勤,新鲜劲过了,便当你如弃履。

    想到自己眼下的狼狈,和精心妆扮过的卓娇真是泥云之别,她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掉转头就走。

    谭慎衍脸又沉了几分,上前一步抓住她,冷厉道,“你还要去哪儿?嫌不够狼狈是不是?”达尔被抓住了,西边几个部落蠢蠢欲动,昆州本就是危险之地,她不计后果的来,提前告诉他一声都不曾,谭慎衍紧了紧手里的力道,恨不能捏碎她的骨头,让她知道疼以后就乖乖听话了。

    周围的人皆看出了不对劲,落在宁樱身上的目光透着探究和打量,宁樱知道自己此时和谭慎衍吵架不是明智之举,奈何她管不住自己,明明知道谭慎衍瞧不上卓娇,但听到那声“谭哥哥”仍不可避免生气,胸口好似蹿着一股火,心肺都要炸开了。

    尤其看着谭慎衍铁青的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朝谭慎衍踢去,却看他眉头皱得死死的,将她往前推了一步,目光森然,“嫌日子太轻松是不是。”

    宁樱被他一推,加之单脚踩在地上,重心不稳摔了下去,头上的木簪掉落,满头青丝盖在脸上,和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谭慎衍的手里还握着剑,这画面怎么看怎么看血腥,不少百姓转过头,不想再看人头落地的场景。

    宁樱瘫坐在地上,秀发盖住了她脸上的情绪,只是,以往清明澄澈的眼,此刻黯淡无光,金桂回过神,喊了声小姐,上前欲搀扶她,被宁成昭止住了,看谭慎衍的脸色,谁要敢上前,下场怕和地上的人头一样凄惨。

    而且,两人平白无故吵起来,着实莫名其妙。

    灯火通明,旁边的尸体还流着血,周围死一般的静寂。

    宁樱歪歪扭扭的爬起来,此刻只觉得双脚钻心的疼,她强撑着身子,撩起额前的头发,露出灰扑扑的脸,以往白皙精致的脸如今让人不忍直视,她望着谭慎衍,高举起手,把手里的玉佩砸了过去,怒吼道,“我的事儿,用不着你管。”

    玉佩坠落,没有激起一丝声响,谭慎衍反手扔了手里的剑,剑入剑鞘,带着腥红的血,一并消失不见,仿佛,边上的人头是鬼魅所为。

    宁樱转头,不想被人看轻,大步朝外边跑了出去,一众人处在震惊中,而谭慎衍一张脸黑得比远处的夜色还要狰狞,冷上几分。

    “宁樱,是不是把你宠坏了,让你不知天高地厚,敢这样子对我。”谭慎衍骂了句,前边的宁樱步伐不停,姿势别扭的往外边跑,谭慎衍咒骂了句,抬脚三两步追了上去,打横抱起宁樱训斥了几句,转身往军营走,扫了眼一群看热闹的人,怒斥道,“没事儿做是不是?看人受伤了不知道请大夫吗?”

    秦副将和刘副将如醍醐灌顶,咳嗽声,吩咐士兵请大夫,朝谭慎衍拱手,领着人急急离开,再待下去,不知会被谭慎衍如何发落呢。

    “你放开,我的事儿不让你管。”宁樱在谭慎衍怀里剧烈挣扎着,挥手打向谭慎衍,谭慎衍双手稳稳抱着她,腾不出手桎梏,脸上挨了好几拳,他沉着脸,却没有松开。

    在场的人震惊不已,要知道,方才这小姑娘抬脚踢人,被他躲开还推了一把,如今手打在他脸上和胸口,他竟然不闪躲了,委实怪异。

    “我不管谁管,安分点,这事儿待会再和你算账,没完。”他是真的气着了,昆州乃苦寒之地,宁静芸出嫁是宁静芸的事儿,她凑什么热闹?她当宁静芸是姐姐,人家可管过她,遭遇那么惨还不长记性,谭慎衍想撬开她脑袋瞧瞧她到底想什么。

    宁樱眼眶蓄着泪,仰着头,将泪逼了回去,梗着脖子道,“总之和你没关系,要抱抱别人去,别抱我,等着你抱的人”

    “宁樱”谭慎衍陡然停下,双目红得充斥着血丝,手搭着宁樱后背,恨不能将她扔下去,瘸了算了,厉声道,“你想说什么,我抱谁,你说说我抱谁了?”

    他半个月一封信,再憋不出话都不忘给她报声平安,她不理不睬就算了,如今还怀疑他和其他人有染,她当他的誓言是假的吗?她从来都不信任自己,无论他多努力的把心摊在她面前,上辈子不顾他的感受为他纳妾,生病后躲着他,连死前都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他眼睛瞎才看上她了。

    宁樱没注意他的反常,冷嘲热讽道,“谁?还能有谁,你们不是约好了十日后见吗?怎么,她耐不住了,不到十日就来找你了,你真该多和她说说话,毕竟,我迟早要回京城的,她能一直留在钦州陪你”

    “宁樱”谭慎衍几乎是从牙缝出喊出的这两个字,额上青筋直跳,“十日后”?她连这个都知道,也就说她早来钦州了,见着自己却不肯露面,亏他马不停蹄回来后琢磨的是给她写信,想着写什么能得来她的回信,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见他脸色黑云密布,宁樱以为他会把自己随手扔出去,心中忐忑不安,谁知,他把自己稳稳放了下来,双脚着地,又是钻心的疼,她蹙了蹙眉,再看谭慎衍,他面上已恢复了平静,不知为何,却让她觉得害怕。

    “宁樱,你知道吗?你从来就爱自以为是,总觉得你所做所想是别人需要的,拿你自己的心思去衡量别人,以前是,现在还是,卓娇来钦州,我和她见面不假,可我坦坦荡荡,你呢,你把我当做什么,哪一次不是我上门找你,此刻,我就想,如果最初不是我厚脸皮缠着你,你会同意我两的亲事吗?”谭慎衍语气平平,宁樱心头一跳,只听他又道,“那句并非良人,想来是你真实的想法,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喜欢你了。”

    宁樱紧紧抿着唇,低头望着泥泞不堪的鞋面,面色惨白,这句话不过是当初应付黄氏说的,没想到他还记着,算账,是算这个吗?

    “看着我。”谭慎衍单手抬着宁樱下颚,力道重得宁樱闷哼了声,两颊的肉都变形了,但谭慎衍没有丝毫手软,逼着宁樱与她对视,语气却十分轻柔,“卓娇比你强,她要什么知道自己争取,你呢?从来就缩在自己屋里折磨关心你的人,表里不一,懦弱无能,贪慕虚荣”

    宁樱偏了偏头,抬手挥舞着拳头,脑子成了一片浆糊,她想起来了,秋水了,她怀疑是老夫人做的,但她派人打听过,没有丝毫消息,黄氏死了,吴妈妈走了,秋茹被嫁出去,她身边只有金桂银桂,给黄氏守孝时,她偷偷走出祠堂想查查秋水的死讯,经过祠堂外的假山遇着两个丫鬟提着食盒给她送饭,言语间全是对她的可怜,说老夫人容不下她,找着机会怕会对付她。

    至此,宁樱便歇了找秋水死因的心思,安安心心待在祠堂,足足替黄氏守了三年孝,她当时就想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老夫人得逞,她年纪小经得起耗,她要看着老夫人老态龙钟的死相

    她说过要嫁给不纳妾的男子,可是进了青岩侯府,却是她主动给谭慎衍纳妾,她确实是表里不一,懦弱无能,贪慕虚荣的人,谭慎衍说得一点都没错。

    她身子一软,慢慢缱绻在地上,原来,她比宁静芸和卓娇还不堪,捂着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谭慎衍也是旧事涌上心头,气宁樱不相信他才说出这番话,这会看她可怜巴巴的蹲在地上,鞋子破了洞,露出血肉模糊的脚拇指,心口一软,蹲下身,才发现她咳得胀红了脖子,他心里来气,宁樱惯会用这种方法折磨他,明知他关心她,却不肯对自己好些,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比谁都软弱。

    双手圈着她腿大步走向自己营帐,大夫早就在里边候着了,不知来了何方神圣,竟让世子爷大动肝火,还杀了人。

    宁樱咳得有些厉害,一声高过一声,谭慎衍知道宁樱有心病,他离京的时候没有现在严重,听着这咳嗽声,只觉得心烦意乱,斥道,“别咳了,你身体好好的,矫情给谁看呢。”

    谭慎衍心里认定宁樱是故作咳嗽让他心软,在避暑山庄时,他会偷偷去宁樱屋里,偶尔,她便会故作咳嗽,只要她一咳嗽,自己保管什么都答应她。

    他这会心情复杂,心里有气不假,却宁肯宁樱是故意骗他的。

    把她放在竹青色的架子床上,让开身,让大夫给她瞧瞧,别真有什么毛病了,大夫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却被床上的人躲开了,宁樱两下就滚到了里侧,大夫为难,这是谭慎衍的床,他可不敢越矩了。

    看她还有心思怄气,谭慎衍气得抓狂,弯腰,一把将她从里边捞了出来,道,“别动,让大夫给你瞧瞧。”

    语气明显好了许多。

    “不用你管。”宁樱踢着腿,双手捂着头,不肯配合。

    大夫垂着眼皮,眼观鼻鼻观心,难怪谭慎衍为了眼前的女子对温副将拔剑相向,一朝发怒为红颜呢,听着两人的话,明显是小情人闹矛盾了,想谭慎衍在军营的作风,没想到对眼前的小姑娘束手无策,真是一物降一物。

    前边的事情传得快,看热闹的士兵说谭慎衍杀了韩将军手下的温副将,又和小姑娘吵了起来,脸色不好看,军营里都是一群爷们,荤段子多,温副将好女色,在钦州养着几个外室,如今撞钉子上了,碰了谭慎衍的人,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百转千回,片刻的功夫,大夫脑子里已经闪过温副将言语调戏,逼良为娼,又或者强迫眼前小姑娘的戏码,小姑娘生气了,来军营找谭慎衍出头,结果,谭慎衍怒火中烧,一刀砍了温副将脑袋为美人出气

    没想到,谭慎衍还是个解风情的。

    “你气什么,真以为我喜欢你是不是?”宁樱捂着头,他担心用强伤着她了,方才捏着她下巴就见她疼痛难忍,如今,不敢再像方才那般了。

    “你走,不用你管我死活,卓娇比我厉害,你找她去,你走啊。”宁樱声嘶力竭,松开手,撩起头发,嘶哑道,“你说得对,我谁都比不上,我们的亲事作罢,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气得狠了,推开谭慎衍下地就要离开,谭慎衍看她怒气冲天,走路双腿都在打颤,心里也发了狠,“成,走出这道门,以后遇着事儿别来找我。”她总不珍惜自己,却拿这种方式折磨他,料定他会一次又一次妥协是不是?

    宁樱擦了擦眼角,憋久了,一旦泪找到出口,就如决堤的洪水,再难抑制,她顿了顿,骂了句混蛋,抬脚就走,哭声却不可自抑的溢出口,冷风来,她低下头,捂着嘴,又咳嗽起来,混着泪的掌心,有什么东西黏在了上边,她身形一僵,愣在了原地。

    谭慎衍看她不走了,不知为何,心里松了口气,正想说两句软话缓和下气氛,他没想和她闹到这一步,只是气她不懂得爱惜自己,京城来昆州,路途遥远,她的身子哪吃得消,而且还是和宁静芸那种包藏祸心的人一起,路上出了事儿,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在钦州见着自己还不肯露面,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想着她就在昆州,离自己三十里路的地方,若她在昆州有个三长两短,他会恨自己一辈子。

    谁知,不待他开口,只听她道,“如你所愿,这辈子,我们真的不会有交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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