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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和仙姑道:“既如此,我便与你约法三章。其一,你出了长白山,从此便不是我重明观的人,今生今世不得踏长白山半步。其二,我要你当着我派上上下下的面脱离重明观,就说你耐不住修行之苦,动了凡念,再不能静心修道,以正视听。其三,你既然不听为师劝阻,自毁前途,那么下山之后你便不配以仙门中人自居,从此往后需与丁贤梓隐姓埋名。仙界的恩怨纷争,你再无权干涉。这三个条件,你可接受?”

    郎清下跪道:“师父宽仁,弟子愿遵守这三条,死而无悔。”

    “你现下说死而无悔,为师只怕你将来要吃苦头呵。”玉和仙姑扶起郎清,叹道,“但愿那丁贤梓也能如你这般重情重义吧。如若不然,你为他放弃修行,他却负了你,你又打算如何自处呐?”

    郎清踯躅片刻,道:“他若负了我,我便杀了他。”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明日我便召重明观弟子于焦明阁集会,你照我吩咐的去说,务必详尽些。至于你与丁贤梓私相授受,珠胎暗结之事,除了我,你不得告之任何人。我原打算把苦玄真人请来,让他知道他徒弟干的好事,不过这样一来,便会小事化大,使我二派再生嫌隙。罢了罢了,世上众生皆有天命,你要走这条路,为师好话歹话说尽,你便好自为之吧。”

    郎清出了长白山,在昆仑山界以东不足百里的横厝湖边寻了处落脚的地儿。竹屋木榻、石灶苇席,打头半个月,丁贤梓倒是日日下山,与郎清幽会。二人缠绵一番,郎清少不得催促丁贤梓离开白泽观。丁贤梓无不是满脸难色,要么说:“我师父执掌白泽观不足百年,根基未稳,我若为了男女之情背弃于他,岂不伤他的心?”要么说:“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需待我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郎清起初不满,只藏在心里,有一日憋不住怒火,直截了当问他:“若依你所言,你是不打算跟你师父实话实说了?”

    丁贤梓道:“清妹,我跟你不同。我虽是白泽观三代二弟子,师父却最器重我,我便是离开白泽观,也该有个得体的由头,莫叫师门蒙羞才对。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又何苦急于一时呢?”

    “得体的由头?那么照你这说法,我与你光明磊落,两情相悦,倒十分不得体,给你丢脸了?”

    丁贤梓叹道:“你这竟是无理取闹了。我几时说你丢了我的脸?我只是说,我要离开白泽观,也需堂堂正正地走才是。”

    “这有何难?”郎清睨着丁贤梓,道,“我告之重明观上下,我是耐不住修行之苦,方脱道返俗的。这理由,你又如何说不得?莫非你动了凡念,你师父还硬留你在山中修行不成?”

    “这样的谎话,如何唬得住我师父?”

    郎清哼着鼻子,说:“你又不愿对你师父和盘托出,又不愿扯谎,如此说来,你竟离不得白泽观了?”

    丁贤梓一言不发,痴痴地看着竹屋外白亮的天色。才将下了雨,虽然乌云渐散,日头却未露脸。雨滴羞答答地悬在窗沿上,安安静静站了一溜,间或掉下一滴,原位又叫一滴补上来。丁贤梓轻叹一声,拉着衣裳直往身上套,这便要起身。郎清拿胳膊撑住身子,满脸委屈,打他身后一把搂住,脸蛋儿埋在他肩膀上,急喘着气,说:“你现下走了,莫不是一去不回?”

    丁贤梓抚着郎清的脸颊,说:“怎么会呢?你莫再胡思乱想了。”

    接下来三日,郎清不再催促丁贤梓离山,丁贤梓不必应付郎清的质问,二人又和好如初了。这仿佛凡尘夫妻的生活仅维系了半个月,便在丁贤梓一连两日的缺席中走向死亡。郎清下定决心,还等丁贤梓一日,若一日后丁贤梓再不现身,她便上昆仑山去。不料翌日清晨,郎清没能等来丁贤梓,却等到了苦玄真人。郎清见了苦玄真人,略有些错愕,苦玄真人却奉着笑脸,开门见山道:“你在等丁贤梓吧?”

    郎清点着头,将苦玄真人让进竹屋。苦玄真人四下看看,说:“这些时日,难怪丁贤梓总不在观中,原来是到此处来了。”

    郎清扑通一声跪在苦玄真人身后,道:“我与丁贤梓两情相悦,还望真人成全。”

    “你在此处驻留,你师父可知?”

    “我已脱离重明观,不再是仙姑门下弟子了。”

    苦玄真人轻捋髭须,叹道:“冤孽冤孽。你本来仙缘深厚,若在长白山勤修苦练,或有飞升之望。如今你为了男女之情,放弃百余年道行,实在可惜。”

    郎清道:“可不可惜,都是我自己的事。我既已脱离重明观,便下了决心,要与丁贤梓厮守终生。”

    苦玄真人道:“你可曾想过,丁贤梓仙根卓绝,仙缘也颇为丰厚,若他跟你一样脱道返俗,来日要修得仙位便难了。你若当真对他有情,便该为他考虑才是。”

    郎清道:“丁贤梓在我面前发过毒誓,他若对不住我,将来必身首异处,元神湮灭。我可以放弃仙途,他又如何不能?真人若是来劝我,我也不怕与你直言,我今生今世认定了丁贤梓。你要我替他着想,我便问你,谁又来替我着想?”

    “你若不知好歹,我也救不了你了。白泽、重明二观虽各有芥蒂,到底是同根同源的,你若迷途知返,我定领你回长白山,替你向玉和求情。我这点薄面,玉和仙姑还是要给的。”

    郎清冷笑道:“我既已当着重明观上下数百弟子的面自愿离山,哪还有如此不知羞耻,再腆着脸,求师父收留的道理?真人还是早丢下这打算,莫要白费心机了。”

    “如此,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咯?如果我不放人,难道你还上我昆仑山硬逼着丁贤梓娶你不成?”

    “他只有两条路,要么娶我,要么死。”

    “好。”苦玄真人道,“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你也只有两条路:要么离开此地,再不纠缠丁贤梓,要么硬闯火海阵。”

    “千刀火海阵?”

    “不错。你若能闯过千刀火海阵,我便放丁贤梓下山。从此,他不再是我白泽观弟子,你与他郎情妾意、恩爱白头,都与我昆仑无关。”

    顾乘风听见千刀火海阵,不由得一惊。此阵法力刁钻,三派皆有记载,各派法门虽有不同,实乃殊途同归,仙界弟子无人不知。它单单是一道惩处仙家罪人的刑罚,不过自三派开宗以来,除了当年因聂于飞背叛师门,灵池上人执掌白泽观后,为立威正法,在追随聂于飞的两名弟子身上用过千刀火海阵,仙界之中再无他人受过此刑。

    千刀火海阵既是一道惩治仙家弟子的阵法,自然有它不同于人间刑罚的地方。阵形呈品字,分三关,分别是焰海、玄棘和红梅,三派之间稍有差异。所谓焰海,是以一面八卦镜为阵心,借阴阳和合的玄天焰气打通镜面五行之根,从而生出的一片勃勃焰火。仙门中人一入焰海关,若施法术抵御炽焰,则仙根为八卦镜所封,修为越精,禁制于仙根的力量越巨;若不施法术抵御炽焰,则周身焦痛难耐。至玄棘关,焰火尽退,化作千百尖刀悬于空中。一入此关,若施法推开尖刀,那尖刀遇了法术,无论罡气、真元,便于顷刻间返化玄天焰气,叫阵中人重回焰海关;若不施法抵御,尖刀利刃又如棘刺般开皮绽肉,叫人痛不欲生。过了玄棘关,尖刀便齐刷刷落在地上,化作梅花桩。此关得红梅之名,是因为那梅花桩下蹿着玄天焰气,梅花桩顶又是长长的尖刺,一脚踩上去,滚烫的尖刺贯穿足心,每挪一步,梅桩之上都是嫣红一片。在这红梅关内,若试图施法蒙混过关,则梅桩遥无尽头,道行再高,终有元气溃决之时,到头来,竟不如打头便踩足一百零八根梅桩来得痛快了。

    当年灵池上人惩治叛徒,结果是众人皆知的:一个没能熬过玄棘关,一个连焰海关都未挺过去。依顾乘风设想,仙门中人除却凡胎既脱者,能过这千刀火海阵的,百中也未必有一。所以黄玉笙告诉他,郎清诞下孩子竟当真跑上昆仑山闯阵,顾乘风不免对这女子生出一分敬意来。然而敬佩之余,顾乘风对郎清所为又多少存了些疑惑。用凡人的说辞,郎清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过山中老虎未必吃人,千刀火海阵中的焰火、尖刀却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倘若丁贤梓铁了心要离开白泽观,苦玄真人如何留得住他?苦玄真人不同意,丁贤梓竟不敢下山同郎清见面,可见在丁贤梓心中,苦玄真人比之郎清是重要得多的。玉和仙姑能收郎清为入册弟子,足见她聪敏过人,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既明白这个道理,她便不该上昆仑山闯阵,若要为她闯阵寻个迫切的理由,大概只是不甘心罢了。

    当日郎清抱着孩子,立在天龙宝殿之外,对挡住她去路的一排灵官童子嚷道:“你们放心,天龙宝殿乃仙山圣堂,我虽已不在仙门,轻重还是知道的。你们不必防在那儿,我绝不踏入天龙宝殿半步。我此来只为丁贤梓,他若不肯出来,便把你们掌门叫出来。今日我既然来了,他不见我,我便不会走。”

    她话音才落,便由天龙宝殿内冲出一个紫影,落在灵官童子前头,现出真身。郎清鼻子一哼,道:“上官龙,我要见的是丁贤梓和苦玄真人,你来凑什么热闹?”

    上官龙道:“你已不是重明观正室弟子,哪还有资格见我师父?”

    “我若没资格见你师父,你又哪里有资格同我说话?”

    上官龙恼羞成怒,化出青白扇,再行慈尊印。那扇子悬在他双掌之间,自旋不息,一时间,扇面青波粼粼。他只低吼一声“去”,那青白扇登时飞脱而出,直奔郎清。郎清后退几步,左臂搂紧孩子,右臂一挥,散出一面气盾。青白扇遇了气盾,后扑了两转,却得上官龙真元襄助,扇骨裂作二十一把飞刀,冲开气盾,分三路攻向郎清。郎清纵身而起,腾至半空,放出法宝墨玉金幢。金幢一出,顿时扩大百倍,光芒万丈。青白扇化就的飞刀旋即分出一路,去围攻金幢。余下两路仍气势汹汹,刺向郎清。上官龙擅用蛊毒,郎清为免那飞刀近身,只好卯足劲儿,以混元大法中那路灵火燔天经炼化紫光焰气护体,再行阴阳一线风雷子,试图以风雷神珠破去上官龙的法术。

    另一边,墨玉金幢冲开飞刀的攻势,化作曳光,朝上官龙刺去。上官龙行北斗指诀,引两股至阳至寒的真元,导向墨玉金幢。霎时间,那金幢为冰凌所缚,动弹不得。此刻,郎清也破了两路飞刀的法力,飞刀化作游光,由上官龙纳回掌心,重归青白扇真身。郎清也收回墨玉金幢,架在身前,以御上官龙下一轮攻袭。

    这当儿,天龙宝殿后方冲起一条金光闪耀的麈尾长毛。那麈尾毛抟转游弋牵作百仞之长,终于缩成一把拂尘。拂尘落地,苦玄真人随之现身,看着郎清怀中婴孩,道:“你终究没有死心。”

    郎清道:“自脱离师门,我已然铁了心,此生若不能跟丁贤梓结为夫妇,宁可一死。真人要我死心,倒不如直截了当杀了我来得容易呐。”

    “你这又何苦呢?”

    “真人难道忘了,一年前,你曾说过,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放弃丁贤梓,要么硬闯千刀火海阵。”

    若非郎清提起来,苦玄真人早记不得自己说这番话了。他长叹一口气,道:“当日我与你说那些话,只是吓唬你,教你知难而退。你如何当得真?”

    郎清轻拍襁褓中的孩儿,冷笑道:“真人乃一山之主,自当言出必行。我不管你当日是吓唬我,还是存了别的目的,总之你的话我可记得明明白白。你说只要我闯过千刀火海阵,你便放了丁贤梓,不再阻挠我与他长相厮守。是或不是?”

    郎清此言一出,除了苦玄真人,在场者无不错愕。苦玄真人点头应道:“此事属实,我确实允诺过你。”

    上官龙道:“你这婆娘当真是发了疯。你难道不知千刀火海阵是以术制术,以法克法的阵门。仙界弟子入阵,是动不得一丝真元,施不得半点法术的。你要硬闯千刀火海阵,岂不是自寻死路?”

    郎清抿嘴一笑,说:“我的生死与你们有何关系?便是我半途死在阵内,我也是心甘情愿,与人无尤的。你们只管布阵,我过不过得了,如何过阵是我的事。我只望真人说话算话才好。”

    苦玄真人甩开拂尘,定睛看着郎清的脸,说:“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成全你。”

    郎清颔首谢过,道:“我此上昆仑,早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我闯阵中途身死,还望真人好生抚养我的孩子。丁贤梓认他也好,不认他也好,只要贵派善待于他,我便瞑目了。”

    郎清在昆仑山住了两日,这两日里,丁贤梓一直没有现身。她闯阵那日,才算见到了丁贤梓。一年未见,丁贤梓样貌依旧,神色较之过去,却大不相同了。郎清看到他,本来起了笑意,然而丁贤梓才与她四目相对,便垂下眼睛,登时将郎清嘴边萌动的笑意扑灭了。

    那日晴空如洗,太阳刚刚破云而起,白泽观上下二百余人便聚在昆仑山北的叠松岭上。叠松岭东有一口方圆数里的湖泊,湖心碧蓝,湖泊外围常年结冰,俯瞰仿似猫眼。西侧一半是如云的松林;一半是略有些起伏的平地,黑色岩石上缀着黄土,夏日里黄土上生出小草,开着紫红花朵,煞是好看,其余季节皆为白雪覆盖,岩石只零星漏些棱角,好像白面馍上吝啬地撒着黑芝麻。

    众人聚在叠松岭西的平地上,面朝九根龙柱。那九根龙柱摆成品字形,放眼看去,所占地界并不算大,其内藏有一面八卦镜,镜面以冰炭掩盖,阵内一经发动,那冰炭则生阴阳和合之焰。龙柱间以九色索彼此相连,九色索是采九种仙藤编制而成的,仙门中人一入此阵,便为这九色索禁锢其中,除了硬闯出阵,再无其他出路了。

    苦玄真人对郎清道:“这千刀火海阵是专门惩处仙门弟子的阵法。入阵则无回头路,需一鼓作气闯过三关。一旦困于阵中,三个时辰内便会形神俱灭。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郎清回头看一眼丁贤梓,道:“世人都说夫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亦次之。我纵然身死,只要心不死,身死又有何惧?我若心死,纵得不死之身、不灭之灵,又有何欢?真人且将阵法发动吧。”

    苦玄真人举臂绕指,先腾空而起,行九色莲花印,朝那九根龙柱射出九缕游光。再飞至龙柱上空,双臂开展,改行道指诀,一面以足尖点龙柱而行,一面由指诀化气,将纯金、纯木、纯水、纯火、纯土五股一组,共三组罡气灌入龙柱围就的空间。他旋即翻身落地,马步凝元,再行玄武指诀。只见一道金波自他手印翻卷而出,澎湃激烈,势不可挡。金波袭至阵心,忽见一团五彩晕光由阵心疾速涨开,吞了九根龙柱。那晕光高达百仞,并无定形,凹凸曳动、游丝浮沉,好像苟延残喘的活物。

    众人目光全在郎清身上。她仰面打量这庞大的晕光,对苦玄真人道了声“多谢真人成全”,这便纵身跃入其中。

    在场者哗然一片。上官龙歪头探向丁贤梓,道:“师弟一向聪明过人,怎么也有失算的时候?长白山上那许多标致的师妹,你偏挑了个疯子。”

    丁贤梓并不反驳,抽着嘴角,耷着眼皮。泪水一滴滴滚过脸颊,勾着下颌,终于依依不舍,坠入雪地。众人都低声议论着,有说郎清是一心寻死的,有说郎清既然闯阵,定是受高人指引,有破阵之法的,有说郎清闯阵是由头,只为见丁贤梓一面的,至于郎清此刻的处境,谁也不敢设想。他们不知才一盏茶的功夫,郎清便闯过了焰海关。

    一入玄棘关,她方才烧得焦黑的皮肤登时复原,又等着迎接千百利刃的洗礼了。刃口拉过皮肤,深深浅浅地割开她的肌肉、斩断她的筋节。血液本为温热,一旦淌遍全身,竟带给她阵阵寒凉。她原以为过这玄棘阵单是疼得钻心,闯了一半,疼还是疼,竟不觉其加深加剧了,反而是皮肉断口间持续不绝的摩挲,好像是水浪夹杂砂石,一遍遍、一层层、一股股地冲撞、拥抱、围剿、偷袭。这冲撞、拥抱、围剿、偷袭的错觉密密麻麻铺展开去,使她身体内部钻出奇奇怪怪的虫,源源不断,夺去力气、精神,将她掏空。眼睛何时失明、耳朵何时失聪、鼻子何时失嗅她浑然不知,正因痛到极致,她反而有一种坠落深渊的感觉,似乎四肢躯干全没了着落,只叫疾风托着。

    时间流得又慢又轻,半个时辰的光景足有一生那么长。当尖刀渐次稀疏、皮肉渐次复原的时候,她又闻到了生铁的腥气、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声响、看到了漫天似霞非霞、似焰非焰的晕光。这晕光紫红一片,此处透蓝,彼处透黄,好不炫目。垂头一看,她才发现自己足下悬空,身体为一股力量撑在半空,方才飞扬跋扈的尖刀正在身下聚拢,形成梅花桩。焰气也在汇合,红彤彤的,穿梭在梅花桩之间。梅花桩眼看被烧得通红,她感到支撑自己的力量渐渐消失。本能地,她运一口罡气,稳住身体,不让自己落下去。但是很快,她便泄去法力,咬住下唇,双目紧闭,任凭身子坠向梅花桩。

    通红的、尖尖的桩顶由她左脚足心刺入,穿过薄弱的筋肉,绕开骨骼,顶破足背,把一股焦臭送向她的鼻孔。那疼痛来得太陡,以至于左足叫桩顶刺透之际她并无多少知觉,需待右足也被稍低矮的梅花桩刺穿,她才意识到一股寒热交加的痛感,好似未达的雷声,要从她足底流经膝盖、脊梁,传到她的胸口脑门。这一瞬间拉得又细又长,细到除却左足的伤处,她无暇顾及其它任何地方,长到足心与脑门相隔数尺,却好比翻山越岭,跨了几重天。

    终于,痛感涌上了脑门,连带着堵了双目双耳。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与此同时,右足的痛感也迟来一步,挤进了脑门。虽说是疼痛,却非寻常疼痛可比,只是除去疼痛,实在没有更好的称呼。膝盖以下是又寒又麻的,及至伤处,却是火辣辣一片,也分不清那火辣辣的痛感来自足心抑或足背,足尖又是寒麻的,竟比浸在雪水中还要刺骨。足掌断裂的筋肉牵引足踝的脉向,叫她双腿情不自禁地抖着、颤着。

    郎清因脑晕目眩,伤处以外的知觉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待她缓过神来,视野复原,她才不得不考虑迈开脚步的难题。要迈步向前,难处有二,一在抽腿拔足之痛,二在拔足之际,浑身重量压在另一侧足掌,动作若不轻巧些,陷得更深,下一步则更难拔离。她试图抬起右腿,不料双腿颤抖,竟使不上力气。于是她弯腰,以手抱腿,咬紧牙关,低吼着,硬生生拔起右足,再对准前方的桩顶,闭上眼睛,身子微倾,将右腿压下去。她不禁尖叫一声,右腿抖着,右臂也一并抖个不住。单这一步,她已拼了全力,汗水浸透额发,七零八落贴在她脸上,好似结痂的刀疤。她垂脸看看左足,一鼓作气,弯腰抽腿,对准一尺开外的桩顶,轻踩下去。

    走完这两步,郎清气喘吁吁,朝前方看去。也不知何时,由那远处的晕光泻下丝丝氲气,竟在前方堆成雾霭了。梅花桩排向远处,冷漠地挺着尖顶,淹没在雾霭之中。她突然笑了,那笑容既无来由,也无目的,却意外的爽朗,甚或透出三分坦然了。似乎在这一刻,疼痛变成了希望的影子,单是看着影子,她已经想到了希望的面孔。

    如此这般抬腿、跨步、放足,一步步走下来,一步步数着。数到四十四步,她陡然发现不远处的梅花桩没了尖顶,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只小巧玲珑的莲花台座。苦玄真人法力高深,这千刀火海阵既然由他一人布置,断不会出这等差池。一百零八根红梅桩减去大半,郎清不会不知,这是苦玄真人有意为之的。她心头一喜,起了走捷径的心思,若跨过剩下的五根红梅桩,眨眼功夫便过了阵。可是这念头才刚抬头,她便对自己生出嫌恶来了。对她来说,苦玄真人送她人情是苦玄真人的事,她已占了便宜,若再钻空子,便成了不义之人。她所以下定决心闯这千刀火海阵,便是对自己怀了万分的信念,若此刻坏了规矩,纵然谁也不知,她却不能原谅自己了。于是一步又一步,艰难地走完剩下的五根红梅桩,她终于踏着五十九只莲花台座,走到了千刀火海阵的尽头。

    从阵外看,那晕光骤失华彩,似有一涨一缩两股力量在那晕光内外博弈。忽听一声巨响,晕光应声坍缩,众人随即看见一抹白辉自阵心冲天而上。

    苦玄真人目光追着那抹白辉,喃喃道:“她到底闯过去了。”

    白辉落向近处,郎清现了真身。她左手撑着墨玉金幢,右手行剑指诀,飞得从容自若。一袭粉衣漾起绯云,好似勃勃焰火,在她身后腾至半丈开去。原先晕光笼罩的地界只剩九根孤零零的龙柱,八卦镜破了、雪地融了、九色索断了,岩石黑得发亮,困在白雪当中,好像一滴洇开的墨。郎清落在众人面前,收回墨玉金幢,目光扫过众人,定在苦玄真人脸上。

    “真人,我既已破阵,你说的话,可能作数?”郎清问道。

    苦玄真人掸开拂尘,道:“你大可放心,我说到做到,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言毕,苦玄真人回身对丁贤梓道,“丁贤梓,这一年多来我不许你下山,虽是担心你沉迷男女之爱,误了修行,其实也不免有些私心。我们白泽观过去人才济济,自聂于飞叛教以来,便在收纳门徒一事上格外保守,生怕再出个像聂于飞这般仙根过人却心术不正的叛徒,动摇我派根基。也正因如此,这许多年来,白泽观弟子天资卓绝者甚少。为师不准你下山,也是因人才稀缺,担心来日难得寻一个像你这样禀赋奇佳的弟子。我毕竟是一派之主,这想法虽然自私了些,实在也有为师的不得已呵。”

    丁贤梓上前两步,对苦玄真人拱手道:“师父心系仙家前程,弟子明白。”

    “你不怪师父就好。”苦玄真人看看郎清,对丁贤梓说,“为师一年前对郎清许下诺言,若她闯得过千刀火海阵,我便放你下山,本是笃定郎清不敢闯阵,理应知难而退。说实话,她胆敢闯阵已属不易,现下又得以破阵而出,更见她对你一往情深。我若再横加阻拦,不光于理不合,于情,也实在说不过去。罢了,今日你便随她下山吧。从今往后,你与郎清双宿双飞,为师再不会干预了。”

    “师父,我……”

    苦玄不等丁贤梓言语,对郎清说:“你与丁贤梓的这段情缘是你们命中注定的。前日你上山,我已决计放丁贤梓归俗,所以布施千刀火海阵,只是最后试试你诚心几许。你对丁贤梓,到底是真心的。”

    郎清喜形于色,跪道:“真人如此深明大义,我竟不知如何感谢。且受我三拜。”

    郎清拜了两下,苦玄真人便将她扶起,笑道:“我为一己之私有意拆散你们二人,已属不该了。今日并非我深明大义成全了你,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呵。你为了丁贤梓甘受那千刀火海阵的折磨,足见你对他情比金坚。”言及此,苦玄真人又对丁贤梓说:“你虽下了山,不再是白泽观弟子,你我师徒之情仍在。来日你若遇了麻烦,只管来找我,我定当竭尽所能。”

    丁贤梓垂头沉思片刻,闭上双眼,说:“师父,我是不会离开白泽观的。”

    他此言一出,莫说郎清和苦玄真人了,便是旁观的众人也因诧异哗然一片。郎清痴痴地看他,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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