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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回到理查饭店,真一早已等得在房间里团团转。见三郎回来,忙问: “少爷,怎样了?”

    三郎一脸灿烂,握拳狠狠猛挥了一下,说道: “一切顺利,顺利得一塌糊涂,真一叔你快去吃饭去,我下午杜公馆去。”

    真一道: “少爷,咱们不能把钱带在身上吗?我在你身边还有个帮衬。”

    三郎笑道: “真一叔,财不露白,坚持忍耐二三天,这里是上海大码头,小贼大盗非同凡响,守着钱是正经,小贼大盗是不会惦记我这个人的,没事的。等这边一切安排好,咱们就回家放船来上海运货。”

    真一道: “少爷,你误会我了,我是担心……”

    三郎摆摆手,打断了真一的话,示意真一快去吃饭。

    真一走后不久,饭店服务生来敲门,说楼下总台上有电话找。三郎很奇怪,自己这趟来上海,没人知道啊?在上海也没有朋友,难道是真一叔?可真一叔知道房间号,应该直接往房间里打啊!为什么不直接往房间里打呢?

    三郎疑惑归疑惑,第一次来这十里洋场大码头,也许是人家的规矩。最后认为,可能是克伦威先生打来的电话。

    带上门,三郎跟着服务生来到楼下,在总台一侧的电话间,拿起电话“喂喂喂”了多声,听筒里才传出一个傲慢的声音: “江先生吗?我是德发洋行的贾卖办,你上午谈的生意,克伦威先生很不满意,”

    三郎听了很不解,心想: 不会呀!谈得蛮好的,中午饭吃得都醉了,刚分手才几分钟,克伦威老哥发酒疯了不成?问道: “贾先生,克伦威先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贾先生答道: “江先生,克伦威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只是觉得,你年纪尚轻,需要历练,需要积累经验。所以,吩咐我给你打足三分钟的电话,然后,然后让你学到第一个人生经验。”

    三郎听得莫名其妙,对方说话老气横秋,又神秘兮兮,毫无生意场上的客套尊敬。不由心生怒气,质问: “我们与贵洋行的生意,素来是克伦威先生亲自绸缪,贾卖办,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贾买办在电话里“嘎嘎”而笑,说道: “江先生,三分钟时间到,我的意思很明白,教你人生经验。”

    三郎听对方挂了电话,知道自己被戏弄,不由心底火起,却又无可奈何,总不能电话里伸手过去打人吧!只能骂一句“神经病赤佬”,返身上楼。

    三郎上楼,迎面楼上下来一个俊美小伙,头戴礼帽,一身花格西服,手拎一个大皮箱。走动间英气袭人,从楼上下来,差点撞上三郎。三郎急忙闪避让开,一股幽幽的香气,直钻鼻孔,心中不由骂道: 他妈妈的,电话里碰上个赤佬,这里又见了个小开妖人,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却是个娘娘腔洋盘,弄得个人妖一般的香风飘飘。十里洋场,什么古怪鸟人都有。

    三郎窝着火开门进房,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准备把写给杜先生的信拿出来,下午去拜访。可柜门打开的瞬间,脑壳里就一片空白了,柜子里哪还有什么皮箱,一切都化为乌有。急忙房间里四处搜视一遍,空空如也,三郎知道,遭贼了。

    心念电转之余,立即知道,刚才的电话,是外合,必有内应,内应是谁?

    把服务生找来,三郎一把拿住,恶狠狠的问道: “我房间里有电话,你为什么把我引到楼下接电话?我现在遭贼皮箱丢了,你有我的房门钥匙,你做什么解释?老实告诉我,我的皮箱哪里去了?”

    服务生被三郎逮住,早吓得目瞪口呆,说话舌头也打了卷。知道自己闯了祸,浑身发抖哀求着。

    房客们也围过来看热闹,饭店经理也来了,饭店门外的两个巡捕,也被好事者叫了进来,后面跟着真一。

    真一见是三郎在和服务生纠缠,问道: “少爷,怎么啦?”

    三郎道: “真一叔,这狗才骗我楼下总台去接电话,等我回房,咱们的皮箱不见了,前后不过三五分钟。如果不是里应外合,怎会开了咱的房门?这狗才肯定是内应。”

    真一听了,二话不说,伸手捉住服务生的衣领,举起高高的,吼道: “小瘪三,三只手到太岁头上动土了,老子五个数报完,不招,断你爪子。一!”

    服务生吓得只是哀求,告饶,诉冤,哪里还会去理会真一的什么一二三四五,两个巡捕也甚觉服务生着实可疑。

    上海滩上,偷盗天天发生,里应外合的家贼作案,多如牛毛。这个服务生见三郎是外地人,身携巨款,欺负人生地不熟,外因成熟了,只要有贼心贼胆的内因,作案就成功了。

    两个巡捕认定了服务生可疑,手中银环蛇样的警棍一举,大声喝斥: “别吵!跟我们捕房去说清楚!”

    巡捕说完,押着服务生,带上三郎和真一,就准备下楼而去。正准备走,那个茶房老头上前拦住,对着巡捕行了个青帮中礼。说道: “何巡长,又辛苦您了,这位老板的皮箱,是被白日闯的套箱拎走的。”

    他们敢情是老相识了。

    何巡长问道: “老芥菜,你是怎么知道的?看见了?”

    茶房老芥菜道: “何巡长,这二位老板昨天住进饭店时,就被一老一少二位君子盯牢了。随后,那位年少的,也在饭店里开了房,三零六号,何巡长,不信你去看看,现在肯定是人去屋空了。”

    何巡长忙去打开三零六房间,一看情状,果真不是正常住宿。此时总台也已把登记簿拿来,何巡长瞄了一眼,说道: “不用看,没用的。”

    茶房老芥菜道: “肯定是假的,那个年老的,从昨晚到今天,就一直在苏州河的渔船上过的,不信去看,现在肯定也没踪影了。按我的观察呀,这一对老少君子,本是上午就要动手的,只是惧怕这位老板,没敢!” 老芥菜边说边用手指一指真一。

    何巡长骂道: “你个贼骨头老芥菜,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早说?分明是同伙,走!你们叔侄俩一起捕房吃公堂饭去。”

    茶房老芥菜不慌不忙,说道: “何巡长,抛开同门我是你爷叔不说,凡事都要讲道理。这二位老板昨天一来,便是问东问西的,问个不停,还要吃什么正宗的酥香鸭,我老芥菜是费尽口舌,详详细细,清清爽爽的告诉他们。结果到最后,连一只毛票角子的小费也没有落下,白费口舌。大家评评理,如果我再和这二位老板说,他们被人家盯牢了,是不是也一样是白费口舌啊?既然都是白费口舌,我老芥菜还说它做什么?今天要不是我嫡亲侄子被冤枉捉去,我还是不想说的。我老芥菜讲的全是公道话,嘿嘿,这样不上台面的乡下老板,我还是头一次碰到的小气鬼。”

    三郎听得火从心头烧,青烟头顶冒。有懊恼,有鄙视老芥菜,更有怪怨自己不领上海的行情。他妈的,这些城里人,也太势利了。

    何巡长无奈的对三郎说道: “老板,你只能自认倒霉了,这的确是两个高明的粱上君子,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个案子,极有可能是跟踪作案。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流窜做下的案子,两个案犯此刻早已出了上海了,两位老板,先去捕房备个案底吧。老芥菜,你知情不举,理当要罚,也一起走吧。”

    老芥菜立马叫起撞天屈来: “何巡长,我不是知情不报,我是猜的呀!你们捕房抓人,不也是以情依理猜的吗?如果这样就把我捉去,我们堂口中的弟兄会不服的,会和您何巡长好好讲道理的…………”。

    三郎听老芥菜讲话绵里藏针,刀锋暗伏,真是个老江湖,老油条。想想自己的钱偷也偷了,再累及无辜,实在有亏德行,挺身出头替老芥菜说了情。

    何巡长见苦主主动说情,巴不得,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老芥菜想不到三郎会替自己说情,羞愧自己做得太尖酸。待何巡长一走,立马对着三郎行青帮中礼,问好盘海底。三郎斜了老芥菜一眼,说道: “老师傅,你也用不谢我,我这是为自己积阴德,同你不相干。”

    等看热闹的离去,真一问: “少爷,刚才老芥菜和你盘海底,干嘛不认?咱俩回家没钱,正好帮中兄弟帮衬。”

    三郎道: “青帮中人良莠不齐,老芥菜尖酸刻薄,不是同道人,可敬不可近。”

    真一咕哝道: “挨偷一次,江湖经验被偷出来了,你还财不露白呢。”

    三郎道: “真一叔,我知道错了,没看见我斗败的瘟鸡一样吗?让我先静静。”

    饭店经理敲门进来,问道: “江先生,您确定不去捕房备案底了吗?”

    三郎道: “谢谢,不麻烦了。”

    真一补充道: “丢了就丢了,不找你们饭店麻烦的。”

    真一说得客气,可饭店经理看真一的气势,却是一点客气也没有。赶紧说: “二位老板在本店中的食宿,全部免收。”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头的电话钤声骤然响起,三郎和真一惊得同时跳起来,双双瞪着电话机,又互相对视一眼。

    三郎操起话筒,刚刚“喂”了一声,受话筒中便传出一个很有磁性男中音: “请问你是江三郎吗?”

    三郎一听声音,几乎是喊了起来: “李大哥! 怎么会是你?你在哪里?”

    “电话里说话不方便,你立即到四一二房间来。” 电话中的李大哥说道。

    三郎和真一上楼,找到四一二房,刚敲门,房门便立即打开。三郎带着真一进门,欣喜低喊着问候: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经常想起你呢!”

    被三郎称做李大哥的,叫李士群,此后汪精卫特工总部的实际当家人,其特工才能比之特工之王戴笠,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士群和戴笠,是抗战期间中国真正的黑暗之王。

    李士群让三郎和真一坐下,三郎替真一和李士群互相作了介绍。李士群笑道: “三郎兄弟,咱俩也真是巧得有缘,我送你嫂子回老家,住这饭店两天,顺买点东西就回去。你在饭店闹出这么大动静,我想不知道也不行啊!你来上海干嘛来了?”

    三郎苦着脸,期期艾艾的难以启齿。

    李士群笑笑,说道: “我还没有吃饭,走,陪我吃饭去。”

    三郎道: “李大哥,我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又哪里能吃得下。”

    李士群不管,拉起三郎的手便走,真一乖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三郎和李士群的认识,是三郎在南京念书的时候,李士群背叛红党,加入国民党中统组织效力。他的叛变,倒没有出卖组织内情,没有给红党造成直接损失,仅是写了一份自白书,一份脱党声明。

    李士群在之后写给红党的情况报告中声称,叛党自首,投靠中统组织,只是明修栈道。借此机会打入敌人内部,搜集情报,这才是真正的暗渡陈仓。用一句专业术语说,就是双面间谍。

    对李士群的考察审查,是红党的特工之王潘瀚溓,经过一段时间的严查细访,没有发现李士群有重大的叛党出卖行为,此事也就告一段落。

    李士群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社会新闻》的编辑,由潘瀚溓直接和他联系,传达指示和传递情报。同时,也是对李士群的监督和继续观察。

    三郎和潘瀚溓是宜兴同乡,更有一层关系,潘瀚溓的父亲潘老先生,是三郎的启蒙恩师,想当年小三郎处子脱兔等等顽皮的光辉事迹,潘瀚溓是知之甚详。有了这层关系,三郎便被潘瀚溓发展成了外围人员,在潘瀚溓和李士群之间,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口信,或者是一些小纸条什么的。当然了,三郎对于内幕,是毫不知情的,不知道自己已经从事特务工作。但三郎不是笨蛋,时间久了,隐约的还能猜想到一些什么,只是三郎很善于难得糊涂,既然人家藏着掖着,自己就应全力配合,保护好最后的一层窗户纸,这才是难得糊涂的精髓。

    李士群找了个小饭店,点好菜,李士群道: “小兄弟,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填饱肚子,咱们一起想办法,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钱财是身外之物,失去了可以再挣嘛。”

    三郎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心想这个李大哥也有大半年没见面了,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底细?可对李士群完全隐瞒,又不是三郎的性格。而要完全说出实情,更不是三郎的脾气。

    三郎答道: “五万美元被偷,这些钱,是我岳父给我做生意的,关键是我怎么交差,第一次做事就办砸了,往后我怎么信任我自己。我让所有信任我的人失望了,自己对自己更失望。”

    李士群暗暗吃惊,他想不到三郎被偷的,竟是一笔吓死人的巨款,差不多三十万法帀。问道: “小兄弟,这么多钱,办什么货?”

    李士群的问话,本没指望三郎给出答案,多年的间谍生涯,让他形成了一个习惯: 一切都在了无痕迹之中水到渠成,让事物在不知不觉中顺应自己的意识导向。

    三郎知道李士群的底细,权衡着自己的现在和将来,判断着李士群的现在和将来。该做什么选择,三郎的匪性又赌上了。

    说道: “李大哥,我岳父联合乡党们,成立了一个护村队,早年间还可以,土匪偷盗都能对付,现在不行了,土匪强盗都赶上了正规军,有些甚至都敢跟日本兵干。如果我们护村队再不买枪买弹,土匪再来就撑不住了啦。”

    李士群又是暗吃一惊,心里悄悄算了一下,这些钱,足够装备一个团的兵力,这背后肯定有文章,有大文章。这个小兄弟,说谎也不会过过心。

    说道: “三郎,如此说来,你这祸还真是闯的不小。可话又说回来,你岳父真有魄力,不愧是江南巨富,为了保一方平安,真是舍得了家业啊。”

    三郎道: “战争一开,那么多溃兵逃兵,枪支弹药散落民间,土匪强盗都鸟枪换炮了。李大哥,江南地面两三千股土匪啊,这世道全乱了。”

    李士群道: “三郎,我看这笔钱,是找不回来了,理查饭店的那个老芥菜,是个老江湖,他说的全对,但他肯定是依照江湖经验猜的,如果让我猜,说得比他更精彩。那两个贼,太高明了,岂能让老芥菜看破行藏?还有一点,这两个贼,肯定是从南京开始就盯上你了,如果不是你真一叔,他们恐怕早就得手,这一点很重要。所以说,你虽败犹荣,忘了吧,我也是事后诸葛亮。”

    三郎问道: “李大哥,那我就想不通了,那个茶房老芥菜,他怎么知道是三零六房客干的?”

    李士群道: “三郎,你这是急昏头了,他老芥菜看到三零六房客拎着大皮箱出去,有江湖见闻的人入眼,只要稍一联想,那能读不懂其中关窍?那个老芥菜说得一点没错,如果那两个贼用这手段对付真一叔,说不定就被堵着了。三郎,不是你笨,是你的江湖经验太少,所以才着了道。”

    三郎敬了李士群一杯,无话说,只能“唉”的一声自怨。

    李士群接着说道: “三郎,你再听我分析,你的被偷,只有两种原因。第一,是你和你岳父郭先生的对头冤家。第二,抗日反日分子,或者是仇日分子。”

    三郎问: “为什么?李大哥你为什么这么说?”

    李士群嘿嘿一笑,用手指指自己脑壳,说道: “这是对当前环境综合的,宏观的,各种因素的整合。三郎,你的阅历还不够多,站得还不够高,以后你就会慢慢懂我的话的。”

    三郎听李士群的话,很有郭振山的味道,心道: 都是人精,道理自然有相通之处。正想张口说话,真一忽然站起,说道: “少爷,李老板,你们慢慢吃,我出去溜达溜达。”

    真一说完出了门,李士群低头思考了一下,似乎要做什么决定,扭头对着三郎正要开口,真一推门进来,说道: “少爷,李老板,快走!外面有日本特务。”

    李士群立即小声问: “真一叔,你怎么知道的?”

    真一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小本本,往李士群手里一塞,说道: “你看。”

    李士群瞄一眼,只见“内阁情报部”五个黢黑触目大黑字。忙送回真一手中,对三郎说道: “三郎,迅速离开,你们走前门,回饭店房间等我,我走后门。”

    李士群说完,从后门迅速脱身。三郎一边向外走,一边问: “真一叔,怎么发现特务的?到底怎么回事?”

    真一道: “少爷,咱们坐在店里吃饭,我听到外面脚步声向南去,停一会相同的脚步声又返回来,如此三趟,我就知道被人盯上了,想着咱们被偷,还有李老板的分析,就出去看看,那两人竟然鬼头鬼脑说东洋话,被我一人一拳打断了脖颈,”

    三郎埋怨道: “真一叔,说日本话的人多了,你全杀?再说了,这里是租界,不准杀人的,咱们自己的事,已经够麻烦的了。唉,杀就杀了吧,权当替李大哥帮了一次忙,这两个特务,估计是冲李大哥来的,难不成李大哥得罪日本人了?”

    真一咬着牙槽一字一蹦的说: “少爷,我估摸着也是冲李老板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看到鬼头鬼脑的人,就想杀!” 真一说得狠毒凶恶至极。

    三郎和真一回到房间不久,李士群便很快进来,对真一道: “真一叔,辛苦你门外看着点。”

    等真一出门,李士群足足看了三郎十多秒钟,这才开口说话,一句话,就把三郎吓了一个大跟斗,在地板上呆坐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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