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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载边境守孤城, 苍凉漠北韶华度, 威武侯单是想及自己那些年被父亲“流放”在边城的孤清岁月,就觉得寒意遍体。

    他从一个纨绔少年无奈长成今天模样。

    天高皇帝远的日子, 并不好过。

    军队里纪律严明,处事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因得罪皇室被发配而来的人, 饶是侯爷世子, 也一样受尽冷待。——即便将来翻了身, 回到京城,难道还会千里迢迢前来报复不成?

    所以他们肆无忌惮。

    做最脏的活计,数九寒天和三伏夏日, 风雪冰霜炎炎烈日洗礼重塑他的骨骼和心志。

    不想屈服认命的倔强,和来日自己脱离苦海要如何找佑王拿回补偿,两种渴望支撑他熬了十年。

    这双生来富贵的手……不知擦洗过多少肮脏的夜壶和恭桶。

    好在, 无数的苦日子换来了最好的结果。

    雁南关他杀了敌首阿克善, 从此谒邬(部族)和中原相安二十年, 至今,他仍是当朝最了不起得传奇。威武侯的名字,从此深刻在每个人心中。这才有机会再回中原, 再回他的故乡。

    昔日曾欺辱过他的人, 皆已不在世了。包括害他被迫远走边疆的父亲和佑王。

    他轻易不愿回想过去, 太多的不堪和心酸,随时可能左右他的情绪。

    他喜欢掌控大局, 喜欢一切事物皆由自己支配。

    可如今有人试图挑破他掩盖住二十多年、已经结痂干燥的伤口。

    威武侯沉着面孔盯视木奕珩。威严深积的权臣, 已经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顶住这种被迫视的压力。

    可惜木奕珩是个懂得看眼『色』, 但要不要理会旁人的眼『色』,全看他当时心情的人。

    此刻他心情不错,因此笑道:“侯爷瞪着我做什么?若我没瞧错,侯爷想与我动手?杀我?”

    他上下打量威武侯,摇头晃脑地道:“啧啧啧,您如今年岁不小,又有残疾在身,遇事当沉着冷静,掂量一下自己的胜算再说。比如……”

    他猛地出拳,迅猛无比,直击威武侯面门。

    威武侯没有闪躲。

    他抬起手来,握住了木奕珩的拳头。

    木奕珩出的是左拳,用了七、八成气力。

    被轻轻巧巧地挡住。他显然十分意外。

    三年前他受伤被掳,威武侯对他用了软骨『药』,三年里频频被抽调他麾下,威武侯地位甚高,从无亲自出手的机会。

    以至于木奕珩发觉自己非但挣不开威武侯的钳制,还被扭得左臂痛苦不堪时,暗自后悔自己总是冲动轻敌。

    威武侯面上没有一丝笑容,眸子里不再是适才的醉意和『迷』恋,而是盛满了一种情绪复杂的火焰。是愤怒,也是恐惧。

    他加重力量,痛得木奕珩紧紧咬住牙根。

    威武侯低声道:“不想连这条手臂也失去,告诉我,你和临川王,和卫臻是何时串通在一处,预谋对付我?”

    木奕珩头上见汗,骂骂咧咧道:“你这便扭断老子的左手,老子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你想做个明白鬼?老子偏不说,老子憋死你!”

    威武侯眸『色』一黯,手上一带,叫木奕珩不由自主贴到他胸前。

    铁甲撞上锦缎,叫木奕珩莫名一寒,恶心之感油然而生。与他身量相似的威武侯另一手扣住了他的腰。

    “你不想说,便罢了。奕珩,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我死定了,那你就当日行一善,给我x一回,临死能得到你,我这辈子亦无憾了。”

    木奕珩面皮抖动,气的胸腔欲炸:“童老妖,我x你娘!”

    他虚垂在侧的右手不知何时握刀在手,在威武侯扣着他倒地的同时,刀尖破肉而入,在腹部左侧。

    威武侯身子一僵,木奕珩此时抬脚,一脚将他踢开。

    木奕珩骂骂咧咧的跳起来,不留情地朝地上的人踢去,一边踢一边骂:“你他娘的非要恶心老子,老子原想让你死的体面些你偏不肯!你这下作的老匹夫!信不信老子把你送到营帐里给大伙儿玩?”

    威武侯拐杖丢在一旁,手捂流血不止的伤处,哑声低笑:“行,把我给人前,奕珩你先来,对象是你,我不计较上下,只要能得了你,立时死也甘心。我这辈子又有什么可遗憾的?世人不接受我天生不喜女人,又如何?谁敢当着我面责骂一句?自然,也有人曾敢辱我,跳起来指着我骂我是怪物叫我去死。可惜,最后死的是他。”

    他似乎想到什么十分愉悦的事,勾起嘴角伸手挡住前额,笑得身体弓了起来。

    木奕珩一脚踢在他伤处,引他闷哼一声。

    木奕珩骂道:“你他么是不是有病?你亲爹骂你,你就手刃他?对外宣称什么刺客伤人,特么他是大都城里专门负责防御的军侯,他会窝囊给小『毛』贼刺杀?”

    “你喜欢男人这不要紧,世上好龙阳的多了去了,连今上都有几个男宠,……可你特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就是你找死了。老子从没厌恶过什么人,你童杰一人就把老子恶心透了。”

    “你以为老子为何别处不去,专往临川?你特么真以为老子是走投无路,自卑自艾无可奈何在临川王底下讨生活?你特么以为木文远这些年不吭声就是吃素的?老子是专门为了连上这根线才来的!”

    “你以为你那点子所谓罪证就能绊倒临川王?他这些年专门经营情报,朝中哪个没有把柄在他手上?你以为你把柄没有在他手上?你特么当年捡漏捡了阿克善,又勾结他弟弟送了五块城池,换两国安宁二十年,人人以为你是英雄,是帅才,你他娘的每年从国库弄多少钱财去巴结敌方?卫臻负责天下钱粮,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真当他怕了你?你特么就是一刚愎自用骄傲自大的蠢货!”

    威武侯被他踢得伤口溢出不少血。他痛的面容有些扭曲,依旧是笑:“奕珩,我没看错,你是个人物。你能若无其事地利用你两个爹给自己报仇,以退为进叫卫臻以为你不愿认他因此加倍要讨好你,你小子太会做戏了吧?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是你爹的?想必比他知道你是他儿子要早。你装的不赖,本侯十分欣赏!木文远也觉得自己亏欠了你吧?这些年,你私下弄得那些产业,怕是早已超过了木家?”

    若非他爬不起来,他简直想抱住木奕珩亲两口,“你和本侯有何区别?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你这些年刻意胡闹翻天,惹尽闲话污名,藏拙蓄锐,明面人嫌狗厌,背地把好处都占尽了,木家不防备你,外头不屑盯你,让我猜猜,如今你手上的钱财,可能买下半个都城?你当然不屑你外祖母那点子遗产,能拿来摆诚意扮孝顺,叫木家那些眼皮子浅的善待你夫人,你哪里会在乎这点东西?”

    “奕珩,其实女人有什么好?庸脂俗粉,脑子空空。本侯能给你更多,高官厚爵,封荫子孙!”

    木奕珩摇了摇头:“迟了。别做梦了,从你出了京城之日起,你津口城外谷内的私兵营就被卫臻带人挑了。一个手握重兵又有异心的人在身侧几十年,你猜猜今上心里什么滋味?你不会寄望荣安帝姬会帮你求情吧?你怕是不知,卫臻这厮旁的招数没有,对付女人有一套呢!秽『乱』宫闱,还在众目睽睽下被揭发,你的好战友已被幽禁宫内!”

    “你看着我做什么?不相信?你自己不是说,老子做戏厉害?一步步引你入局,忍住不『露』,祖父大丧尚要强装不知情,老子憋的多难受你知不知道?”

    他抬脚又在威武侯身上胡来几下,自己有些气喘吁吁了才罢手,望一望大营那边的情形,知道很快就会有人寻到这边来,他整了整衣袍,坐在威武侯身侧的草地上,将威武侯的头发提拽起来,在他颈后劈了一记。

    这动作堪堪结束,就有人来,临川王负着手,身后远远跟两名亲兵,立在几步外的地方。

    “走吧奕珩,带犯逆回京!”

    木奕珩点点头,任那两个亲兵将晕厥的威武侯架起,他举目望向那片火海,火光熊熊明亮了他的瞳眸。

    临川王似瞧出他心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奕珩,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如此。你是个注定要做番大事的人,勿拘泥了自己,『妇』人之仁。”

    木奕珩扯唇笑了下,临川王揽住他肩膀缓步前行,声音柔缓地道:“上回本王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陶然能接受你的长子,她是本王的亲女,本王了解她。她会善待钰哥儿,这你根本无需担忧。至于你那『妇』人,你不便出手,本王可代你解决,绝不会拖泥带水……”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临川王的说话声已听不见了。

    维余一弦明月高挂天际,清风野草,林影焰『色』,万物无言。

    ………………

    木四『奶』『奶』想不通,吴婆子和丽丽两家苦主告官已月余,为何官府还无动静?

    不但没人来缉拿林云暖这凶手,就连上门循例过问一声走个过场都不曾。

    林云暖毫发无损地摆出无辜受害形象,暗地里不知如何得意呢。被层出不穷的糟『乱』事击垮的,却只有木四『奶』『奶』自己。

    不过四『奶』『奶』如今也顾不上林云暖了,出殡那天她和木三夫人当众冲突,把木家上下的脸都丢光了,为夫君和公婆筹谋这么多,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被拘在屋子里,钥匙被没收,掌家权没了,夫君骂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公爹看也不看她一眼。那个背后出谋划策的婆母装起了菩萨,随众一起指责她,把错处都推在她身上。

    如今所有人都无辜,只有她一人不无辜。

    一家之主的丧仪,多半百天过去才算结束。木老太爷与木老夫人斗气十余年,不见不语,最终最终,还是合葬在一处,彼此作伴。

    木大老爷在两老入土为安后,把自己的两个弟弟喊来书房。

    桌面上摆着几十本账册,和一沓发黄的单据。另有一串钥匙。

    木大老爷坐在案后,他面容疲惫,背脊伛偻,眼也未抬:“家中一切数目,包括老太太临终留给奕珩的那些,均在这里。”

    木二老爷满面愧『色』:“大哥,您这是做什么?”

    木大老爷摆摆手:“内宅争斗不断,我知道大伙心里想法。其实便是侄媳『妇』不说,我也原有打算。我如今因罪辞官,万众闲言,只管我一房担待就是,何苦拖累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如今老四在仕途上刚有起『色』,眼看老十二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无谓害了孩子们。你们不必劝,也不需解释。这里这些东西,除了这祖宅,其它的,你们想要,尽管拿去。这宅子不能变卖,将来隔成东西南三府,各辟府门,住与不住随你们,想要我搬出去,却是不可能。”

    这话绵里藏针,软中带硬,多年来木大老爷和气待人,对手足子侄们从无冷脸,可谓是极好的家长。

    如今他作此决定,想来也是伤了心吧?

    木二老爷正想再劝,就听木三老爷道:“既然大哥已有安排,我等遵从便是,只是……兄长们的儿子多半已经成家,各有官职,我房里两个小子两个闺女皆未长成……”

    木二老爷愕然看向他:“三弟,你什么意思?大哥是心灰意冷,这才说出分家的气话,你怎能顺杆就爬?争起好处来了?”

    木三老爷冷声讥讽道:“怎么二哥这时倒来说软话?二哥的儿媳『妇』掌家两日,恨不得把大房三房的东西都抢到你们二房去,嘴脸何其无耻?这时候假意推辞,二哥脸不红心不跳,也是厉害得很呢。”

    木二老爷正要辩解,木大老爷重重拍了桌子。

    “分家分家,分的是家!难道断了你们骨肉亲情?分了家就不再是兄弟?你们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小辈,脸面还是莫丢在地上互相踩了!你们自己分,余下的,不论什么,我不计较!”

    他起身拂袖便走。

    两个弟弟讪汕地,闭嘴不言语了。

    木大老爷虽说给他们随意分,可真要将偌大家业点数清楚,着实不是小事。

    这一算,就算到了十天后。

    木三夫人看着自己记的账单子,对木三老爷道:“你说这真是全部的家底了?老太太留下那么多私攒的钱,难道老爷子没有?我可听说,老爷子临终最后见的人,可是老九媳『妇』!你大哥为人精明,他会肯这样吃亏?大嫂和她媳『妇』儿掌家理事这么多年,我不信她们手里没抠出油水!”

    木三老爷闭目歇在床内,闻言睁开眼睛,瞪视木三夫人:“你有完没完?那是我大哥,也是你大伯!孩子们的亲伯父!看不得你这尖酸样,抱着你的账目滚!”

    木三夫人被他铺天盖地地一骂,心里火气腾腾上窜,口不择言道:“我凭什么滚?你们木家多了不起?说都说不得?你老娘死的不光彩,你大哥大嫂原当论罪!我要是他们,我都没脸活着!养着个野种在家,什么脸面都早丢光了,不知人家如何嘲笑你们,还自己端着份儿,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睿侯府呢!你也别在这跟我装什么手足情深,你大哥给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时候,你龟孙子似的躲得远着呢!这二十几年要不是老太爷活着,还有些余威,你当木家真能撑到今天?怕是不等你大哥辞官,今上就寻不知多少过错把他撸下来呢!不多留钱财傍身,叫你儿子将来官场混不去到外面乞讨去?”

    她一边骂一边哭,声音尖锐难听。屋子里外都能听见。

    木三老爷满心烦『乱』,一脚把被子蹬开,穿靴就走。

    木三夫人骂道:“你去哪里?内院落钥,你难不成去找那两个狐狸精?好呀,老爹老娘尸骨未寒,丧期未过,你就这般忍不住了!什么狗屁世家大族,脏污不堪!妹子未婚生子,外甥娶个二手破烂货!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个个儿『色』心不小,木家早晚是败!还非得把败家错处推到我们这些『妇』人身上来,真是半点脸都不要!”

    木三老爷头也不回,将门摔得巨响。木三夫人骂的无趣,捂住脸呜呜哭了。

    …………

    林云暖有些伤感。

    自从长辈去了,木家许多人好像一夕之间就『性』情大变。

    其实她也明白,不是他们的行为『性』情变得丑陋了,而是多年来在木老爷子和老太太面前压抑太久,如今得了大赦,每个人都想尽情发泄一番。

    木大老爷病了。她虽不好去侍疾,总要代木奕珩去请安。

    人到上院外,远远就见木三夫人和木二夫人携手从里面出来。

    前几天闹僵的两房,没事人一样亲亲热热挽着手,还若无其事地跟她打招呼:“来瞧你公爹?钰哥儿还好?”

    钰哥儿受惊发热,林云暖衣不解带照料数日,才有好转。如今又是深秋,天气已冷,自然不好带他出来给祖父请安。

    说说笑笑几句,林云暖目送二人离去。

    这回说话,竟是她和两位夫人最后一回在同一个家里寒暄。

    分家后,院墙立了起来,一开始还互通小门,后来出于一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将墙上的小门砌死了。再后来,木二老爷升迁外放,举家迁居,就只剩书信往来。

    自然这都是后话。

    分家前夕木奕珩回京。

    经过一番争斗,才从繁冗的诸事中抽出空来安抚家里。

    木奕珩乃是卫国公亲子的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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