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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聪第一个反应就是, 跑。

    他迅速后撤,口中连连劝道:“世子爷息怒。小人若有得罪之处, 愿向世子磕头赔罪……”

    卫子谚瞪着一双眼,阴测测道:“甚好,那你便跪下。”

    这时候哪能跪?怕只怕一跪下, 就叫卫子谚一刀给捅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得不兵行险招。

    李聪大退三步,迅速跳跃而起, 口呼“世子爷得罪了”, 转身朝荣安帝姬的院落方向奔去。

    卫子谚咬牙痛骂:“孬种!”死到临头,还妄想荣安护他?

    只恨卫子谚身虚体弱, 这些日子又是饱经折磨,他追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停下,手捂胸口, 脸『色』涨的通红。

    李聪闪入月门,匆匆穿过游廊, 不远处, 两个巡夜的守卫正朝他的方向走。

    来不及避让了!

    生命危在旦夕。

    他咬一咬牙, 踏上丹樨, 在门前低声道:“殿下, 小人李聪, 有要事求见。”

    邱嬷嬷愕然下,几乎是瞬间就冲到门前,“李聪,殿下歇息了,你怎可如此无礼!”

    一抬眼,正见着那两个巡夜守卫。邱嬷嬷恼得头阵阵发涨,语调阴狠:“你身为守卫,不按排班轮值,星夜前来侵扰殿下,该当何罪?将他拖走,去掌事处领罚!”

    后面的话是对那两名守卫说的。李聪背上已经起了一层的冷汗,卫子谚要杀他,他岂能坐以待毙,喊他进房去的是荣安帝姬,也是她自己先解的衣裳,若真要拿他当牺牲品,大不了挣个鱼死网破。

    他就不信,他如此年轻出众,荣安那老女人舍得瞧他死?

    两个侍卫踏步上前,李聪喝道:“你们敢!”

    他回视邱嬷嬷:“我是殿下的人,要处置,也需得殿下下令,敢问嬷嬷,您将我随意处置了,可有问过殿下的意思?”

    明晃晃的威胁和斗狠,只叫邱嬷嬷轻蔑地一笑,她下巴一扬:“嘴堵上,拉下去!

    她确实没权利处死他,可她总能给他点教训尝尝,提醒他时刻夹紧尾巴做人。

    李聪给两个侍卫拿住,一开始还挣,扬声大喊:“殿……”

    话没说完,给一个侍卫捂住嘴,从月门拖了出去。

    邱嬷嬷将门闭合,挑帘走到稍间,依旧绣她未完的女红。她眼睛已不大好,凑近烛台,小心又吃力地勾勒牡丹花的金边。

    浴房是个硕大的隔间,中心一个六边形的水池,雾气缭绕,热气氤氲,荣安从里头泡浴出来,侍人上前用柔软的丝帛裹住她的身体,长发在脑后挽起,几缕湿发贴在颈后。

    朦胧中看去,荣安的面『色』柔和沉静。少了几许平素的狠绝哀怨。

    她伏在雕花的黄花梨榻上,任侍婢替她抹香膏。

    几缕头发垂下来,她挑眼瞥见其中夹杂的白发,眸子骤然一凝,眉头蹙起。

    另一名侍人端瓜果过来,洗好的葡萄一粒粒俱已去了皮,形状饱满圆润,没一点儿缺损。

    中心的葡萄籽是先挖去的,侍人用银签子捻了一颗,递到荣安唇畔。

    荣安半垂着眼,懒洋洋地问:“适才外头,是谁在喧哗?”

    浴房与寝室隔得甚远,她并未听清外头的响动。

    侍人想到邱嬷嬷的吩咐,垂头小声应道:“院里蹿来一只野猫,给嬷嬷驱逐了。并没有谁来。”

    荣安叹了口气,“明儿递请安折子进宫,就说本宫想见一见皇后娘娘。”

    侍人垂头应下,柔顺地应一句:“殿下还是着紧世子爷的,世子爷早晚会明白殿下的苦心。”

    屋里服侍的皆是她的心腹,知道荣安无事不出卫国公府,每回主动想要回宫,便是为卫子谚求官职、求人情、求公道。

    荣安张口含住葡萄,酸酸甜甜的汁水在齿间迸开。

    她霍然想到方才,李聪与她亲吻。

    舌尖与牙齿碰撞,交换呼吸。

    是此生唯一回,有人吻她的嘴唇……

    三十七年岁月,从青葱少女长成清冷『妇』人。

    第一回,被当成一个女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姬,不是皇帝的亲妹,不是卫国公的妻子。

    就只是她,荣安。

    荣安一时舍不得吞下葡萄。

    她闭合双眼,靠在枕靠上,唇角勾起叫侍人讶然的弧度。

    ——殿下已有多少年,不曾笑过。却不知,笑是为何

    ……

    卫子谚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自己的院中走。

    他一路扶着墙壁、树木,好容易坚持到院前,世子夫人姜氏身旁的丫头瞧见他,连忙奔过来将他搀住。

    卫子谚不要她搀扶,他阴着脸,一掌把人推开。摇摇晃晃踏过门槛。

    屋里已掀了帘子,姜氏带着近侍婆子迎上前来,“世子爷,殿下怎么说?那家法,可否不罚了?”

    每天领十鞭。

    谁受得了?

    况世子爷本身就带伤挂彩。

    卫子谚张口,正想说话。

    喉头陡然涌起一阵腥甜。

    姜氏睁大了眼睛,哀声大喊:“世子爷!”

    卫子谚“呕”地一声,吐出好大一摊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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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氏将人抱扶着,声音带了哭腔:“快去告诉殿下!请太医!请太医啊!”

    帝姬府里有陪嫁的太医,这边通知了荣安,那边太医就到了。

    忙的人仰马翻之时,卫国公从外归来。自有人将今日事禀于他知道。

    卫国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那管事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卫国公一眼扫过去,眼光平静,并不多么锐利,却惊得对方一悚,照直道:“有件蹊跷事……”

    卫国公立在塌前,任侍女帮他更衣,听那管事吞吞吐吐道:“似乎……有个新来的侍卫不懂规矩,擅闯殿下的院子,给殿下的人拘起来。如今人在后院水房关着。”

    国公府的水房并非储水之地,其实是间私牢,当初荣安喝令手下将锦瑟绑进水房,便有恐吓折磨之意。

    卫国公想到某种可能,眸子眯了眯,拂开侍女给他系扣子的手。

    他负手踱步,缓缓在屋中来回走动。

    管事瞧不清他表情,屋中陡然低下来的气压让他知道,此刻国公是怒火中烧,极为不满的。

    管事朝叠衣服的侍女打个眼『色』,待侍女出去后,方犹疑道:“国公您看,是审一审,还是直接料理了?”

    审一审,就是把人带到荣安面前,当着她面儿给那侍卫动刑,『逼』他说出与荣安如何苟且的细节,达到羞辱荣安、让她痛苦不堪屈辱难当的目的。

    直接料理,自然就是字面意思。

    近几年国公越发不耐烦“审”,二十六年来十来个侍卫多半都是莫名就失踪了的。管事是卫家死忠,这等秘事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因此只听说有侍卫闯荣安的院子,管事就立即认定,这人与荣安有什么。

    卫国公在桌前停下步子,视线落到一幅『毛』了边画卷上。

    他眸子变得柔和,嘴唇不再紧绷。

    他挥挥手:“你看着办吧……”

    管事知道他这意思,就是直接把人做掉丢弃,不必再来回话。

    管事退出去,在门前停一瞬,见卫国公满脸陶醉神『色』,眸光无比温柔,将嘴唇贴在画卷上面,虔诚的亲吻。

    管事一缩肩膀,连忙闭合房门。

    卫国公用指腹拂过画上那张让他苦苦思念了二十多年的脸,张口,艰涩难言,“锦瑟……奕珩他,对我有所误解,木文远和老师一定在他面前说我许多不是……他年轻稚嫩,容易受人蒙骗,我不怪他……只是……我怕我不快快将他收到我的羽翼下,那童杰,便要伤害他……你不知,他有多胆大……”

    卫国公说到这里,扯开唇角笑了下。

    “浑小子……生的俏,『性』子却野马一般,不像你,也不像我……”

    卫国公缅怀他逝去的恋人,和他心心念念的子孙,隔几座院子,卫子谚气若游丝,扯住自己母亲的袖子。

    “娘……儿子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您,救救儿子……把那……那人……撵了……”

    他说得含糊,屋里除了荣安和邱嬷嬷,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荣安神『色』复杂地望着儿子,袖子上那只苍白的手,用力到发颤。

    她知道,儿子是因撞见她的丑事,这才急火攻心,呕了血。

    可李聪他……

    那般蚀骨柔情,温暖她早已干涸的感情,她……舍不得。

    卫子谚眼泪流下,两手将她扯住,苦苦哀求:“儿子已这般……明日……还得领十鞭……爹爹若知晓了……儿子……”

    他说不下去,他身为人子,如何去埋怨母亲连累自己。他说不出口,扯住荣安袖子哀哭。

    这一情急,给口水呛住,卫子谚咳嗽连连,一提气,又呕出一口血来。

    屋里众人皆吓得『色』变,太医在隔壁秤『药』,给一连声儿喊过来,荣安面容黑沉严肃,斥责道:“卫子谚,你休要胡思『乱』想!安心吃你的『药』,养你的病!家法之事,我去与你爹说!”

    卫子谚傍晚过去寻她,本就是为得她这样一句话,如今这定心丸吃下,却仍平静不下,荣安偷人一事,简直像把利剑,悬在他头顶。

    卫国公在外风评极佳,待他这位亲儿,却是……

    卫子谚泪眼朦朦,在床沿上不住磕头,“娘啊……儿子求你啦!”

    便在这时,荣安的侍女从外走来,悄声在她耳边说话。

    屋中众人均瞧着帝姬,见她面『色』猛然一变,前所未见的有些慌『乱』。

    她回眸看一眼不住哀求她的儿子,一边是恐惧惊慌的病儿,一边是给她许多温暖柔情的李聪,她犹疑了,挣扎了。

    邱嬷嬷意识到什么,上前一步,与荣安道:“殿下,世子爷不能再受刺激……”

    荣安抿住嘴唇,视线落在太医身上。

    卫子谚虽有伤病在身,有太医看顾,不至要了『性』命。可李聪,他若落到卫臻手上……

    荣安一拂袖子,臂上轻纱披帛飘起又落下。

    卫子谚哀声喊了一声“娘”。

    荣安头也不回地朝外去了。

    邱嬷嬷,侍女们一时皆去了。

    世子夫人姜氏上前,泪眼凝望丈夫,蹲身在他榻前:“世子爷……您难受的紧吗?”

    卫子谚模糊的眼垂下,视线落在妻子面上,他伸出手,用尽全身气力,狠狠在姜氏面颊上甩了一耳光。

    姜氏不防,整个人顺那力道歪倒。

    屋里太医和侍人们大气儿都不敢喘,见姜氏睁大了眼睛捂住脸回过头来:“世子爷?妾身,妾身做错了何事?”

    卫子谚那一掌用尽了力气,整个人伏在榻沿。

    他要怎么说?

    说姜氏介绍来的侍卫,糟蹋了他的母亲?

    卫子谚破口大骂:“贱人!你给我滚出去!见到你这张丑脸,我夜里必要做噩梦的!”

    姜氏不敢置信地捂脸望着他。

    卫子谚从来口无遮拦,言语下流无忌,当下再没力气打人,变将最污秽,最难听的字眼怒骂自己的妻子。

    姜氏不敢去瞧四周下人的眼光。

    她脸上痛,心中更痛,她的丈夫,好『色』暴戾,从不温柔。她女儿早夭,丈夫又坏了身子,这辈子不可能生育孩子。公公待她有如透明人,婆母也从未将她当成人看。

    她也是高官家的小姐,世家出来的千金,如何要受人这般作践?

    侍人们没一个敢上前劝一句,没人敢过来把她搀起。卫子谚发狂时持剑伤人,院子里的下人们怕他有如恶鬼。

    姜氏在卫子谚不绝的骂声中撑起身子。她像一具失魂的躯壳,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这一切荣安不知,也顾不上,她金枝玉叶之躯踏足阴暗『潮』湿,气味难闻的水牢。

    管事并没有按照吩咐,直接“料理”李聪,他命人用烧红的烙铁,在李聪健硕的胸膛上印出一个可怖的形状。

    惨叫声令人头皮发麻,烧焦的肉的气味,扑面冲鼻。

    那管事狞笑道:“……接着说,她什么模样?可心满意足,攀着你不放,求你继续?”

    李聪头发散『乱』,满身的血污,他睁不开眼睛,嘴唇早给人打得裂开流血。

    “她……她不说话……我看得出……她喜欢……”

    门在这时被人破开。

    荣安帝姬高华矜贵,立在门前,只轻吐两字:“放人!”

    管事眸中闪过一抹慌『乱』,很快,他便镇定下来。

    他是卫国公的人,卫国公有令,命他“看着办”,他就是在这必死之人死之前,了解一点他想知道的下流事,国公也不会生气。

    荣安帝姬这些年是如何与人苟且的,细节他已听过太多太多。

    管事视线在荣安身下扫一眼。

    层层叠叠华贵奢美的宫装包裹下,是两条怎样的腿……

    荣安眸子一利,朝自己的人打个眼『色』。

    身后近卫过来抢人。管事拦在中间道:“殿下使不得。这人得罪了国公爷,国公吩咐小人严加审问,殿下若带了人去,国公必要怪罪小人办事不力,求殿下看在小人多年服侍殿下和国公,饶小人一命。”

    嘴里说求饶,脸上却没半点恭敬。

    荣安帝姬在他们国公面前,有什么脸面可言?他们身为国公亲信,从没把荣安真正当成主母。

    恰这时,那给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李聪开了口。

    他虚弱地道:“殿下不必为小人冲撞国公,伤了夫妻情分。小人死不足惜,生前……生前曾幸福过短短几日……小人……无憾了……”

    荣安蓦地红了眼眶。

    多年未曾流过的眼泪,就要奔涌而出。

    多年未曾跳动的那颗心,几乎就要蹦出胸腔,剧烈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她说话时艰难地喘着气:“本宫的近卫,请问姚管事,哪条律法给你权利,让你私自扣押他,私自动刑?本宫为何要在乎你是死是活?本宫要将自己的人带走,谁敢拦着……张扬!”

    门侧的侍卫应命。

    “给本宫将人带走!谁敢阻拦,杀无赦!”

    荣安这句爆喝,几乎用尽二十六年的力气。

    她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把自己过的半死不活,形同鬼魅。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不甘心。

    面前有一男子,甘愿为她赴死!

    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不介意她已年老『色』衰……

    荣安扬起头,泪水冲过眼角,

    沟壑早早爬上眼角,泪水蜿蜒而下。她的心,重新活过来了。

    她想在余下的岁月中,好好活着。

    活得像个帝姬,像个女人。

    卫国公就在这时出现。

    一道门的内外,一头是丈夫,一头是妻子。

    丈夫貌比潘安,身姿挺拔。

    妻子玉貌不再,神『色』倨傲。

    卫国公蹙了蹙眉,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荣安在他面前挺胸抬头,气势凌人。

    他觉得有些好笑,抬眼挑向荣安身后给人搀扶着的李聪,轻蔑地收回视线。

    他率先开口:“荣安,我们谈谈。”

    荣安不可置信地僵了一瞬。

    二十多年夫妻,他是第一次说,想和她谈谈。

    荣安一时,慌『乱』,纠结,紧张,期待,如百爪挠心。不知该如何反应。

    太陌生。

    这样的卫国公太陌生了。

    卫国公没给她机会犹豫。

    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顿住步子,语调温和地道:“我在书房等你。”

    …………

    书房中,两夫妻对坐在案前。

    卫国公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一个侍卫罢了,既合你心意,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荣安并没有『露』出惊喜的神情,她紧抿嘴唇,半晌才道:“所以,条件是?”

    “有些事,你已然知道了,我也没必要瞒你。”卫国公少有的斟酌用词,他垂着眼,叫人辩不明他的情绪。

    “木奕珩的妻子,林氏……”

    卫国公轻吐意图,目光淡淡地朝荣安扫来,没觉自己在妻子面前提出这种要求有半点不妥。

    他说:“我想请你出面,把她带出木府。我……想和她见个面。”

    荣安惊呆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彼此折磨,他第一次好声好气与她独处说话,是为了『逼』她,安排他和他的儿媳见个面?

    他怎会如此心安理得?

    外头喧哗起来,侍婢奔来的脚步,急切到无礼。

    来不及等通传了!

    侍婢哭着伏跪在地,大声悲哭:“国公爷,殿下!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她,吞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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