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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国公面容沉静无波, 不为所动。

    提及旧事, 谁更伤怀,如何计算得清?

    荣安几乎是嘶吼着控诉完那些话,对上丈夫没一丝情绪起伏的脸,觉得自己的愤怒、不甘、屈辱、委屈, 都变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

    而对面这人依旧风采卓然, 挂有讥诮的嘴角依稀仍是旧年模样。

    二十六年的夫妻情, 根本是场笑话。

    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卫国公冷笑起身, 拉开门,让寒风猛地灌入, 荣安繁复的裙摆给风吹起,金堆玉砌的装饰下面, 只是伶仃的骨。

    “殿下说的不错。卫某有今日,痛失所爱,与亲儿对面不识, 正拜殿下所赐。殿下若无旁的交代, 便请吧!”

    他下了逐客令,身姿站得笔直, 看也不看她。

    荣安指节攥得发白, 眸中涩得发痛,却是落不下泪。

    外头邱嬷嬷接住了她扑下丹樨的身子, 低声询问:“殿下, 可有和国公爷好生的谈?”

    荣安苦涩一笑, 推开邱嬷嬷搀扶的手。

    她摇摇晃晃的回到自己的院落,奢华而空洞、清冷而少欢的死地,埋葬她半生情\\爱,半生渴求。

    这一切真的都是她一个人的错吗?

    当年……

    “雍和,雍和……”少女脆脆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唤住前方行『色』匆匆的男人。

    卫臻回过头来,面上的愠『色』还留有痕迹。

    那时他书生意气,不比后来城府深沉。

    “殿下有何吩咐?”卫臻不大情愿地行了礼,对这位刁蛮帝姬,向来能躲便躲,避之不及。

    “六哥又给你气受了么?”荣安有些担忧地打量他神『色』,恨不得伸出手去,把他蹙起的眉头抚平。手指头在袖子里紧紧勾住,握得有些吃力。

    “殿下慎言。”卫臻退后一步,施了半礼,“佑王殿下为人宽厚,最是恤下。殿下无事,请容卫臻告退。”

    “雍和!”荣安唤住他,快步追到他身前,将他拦住,“本、本宫听说,你家里正在为你议亲……”

    她虽刁蛮任『性』,毕竟是个豆蔻之龄的少女,说及议亲之事,不免有些脸红,“……你心里瞧上了谁家姑娘,大可去求父皇,替你做主。”

    荣安有自己的小心思,毕竟这世上的姑娘,谁又能好得过天家帝女?

    卫臻挑了挑眉头,面容越发沉下去:“殿下慎言!男女有别,请恕卫臻不能回答殿下。”

    他移开两步,绕过她匆匆而去。荣安不好再追上前,恨恨地跺脚,咒道:“卫雍和你这木头!”

    “殿下,殿下!”贴身的小宫女快步走来,低声与她耳语,“打听过了,原来佑王殿下写了一篇赋,得到了木太师嘉奖,卫公子有不同见解,当场驳了两句,给木太师赶出尚书房,还斥他‘目无君父,狂悖乖张’。”

    荣安闻言,登时柳眉倒竖,“木太师向来偏心六哥,为讨好六哥,自然什么都说他好。卫臻只是伴读,木太师这是瞧不起他呢!”

    被人瞧不起的卫臻快步走出宫门,径往城东的楼外楼去,叫了一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酌。木文远便在此时登楼,一眼认出喝闷酒的卫臻,“雍和,你怎在此?这个时间,不该正在宫中,陪殿下读书?”

    卫臻起身行礼,两人一同坐了,卫臻遮掩自己的不快,闷声道:“今日散讲早些,昨日瞧书,有篇策论不大想得通,这时间这楼里静,风景又佳,正在此思量。木兄怎会来此?”

    木文远接过卫臻斟的酒,一口饮尽了:“我也正为一事烦恼,与家里说不着,自己出来散散心。”

    他苦笑一下,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卫臻好奇心给他勾起来,凑近低问:“发生何时?与老师争执了不成?”

    木老爷子是个火爆脾气,又固执又迂腐又不近人情,常常『逼』得几个儿子欲哭无泪唉声叹气。木文远一说烦恼,卫臻自然就想到这上头。

    木文远许是两杯酒下肚,人轻松了不少,想到卫臻平素为人诚挚可信,稍一犹豫,就把心事同他说了,“……你是家父门生,也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吧,……是关于我二妹妹的婚事……”

    卫臻脑海里浮现木锦瑟抱琴躲在屏风后『露』出的半张脸,耳尖微微泛红,闷声饮了一杯酒,喉结滚动一下,强忍住没有吭声。

    “这不,下个月她就及笄了,正赶上宫里三年一次的选秀,各家都得把族中适龄女子名帖庚字报上去,二妹恐在其中。”

    “木、二小姐不想入宫?”选秀本是寻常事,木家如今正受重用,别说木锦瑟才貌双全,便是个无盐夜叉,宫里多半也愿留得,这烦恼定不是担忧选不上,而是怕给选上了。

    “是父亲不准。”木文远叹了口气,“父亲虽侍朝廷,教导几个皇子,却并无进取攀附之心,这不,宫里消息一传出,父亲就立即吩咐母亲,赶在旨意下来之前给二妹匆匆定门婚事。”

    卫臻略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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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正为此,才入了某些权臣之眼,想将女儿嫁与他么?他也正为此烦,不想,与木锦瑟倒是同命相连。

    “这却也是好事,”卫臻安抚道:“有老师和师母为二小姐筹谋,不怕前程不好。木兄何须如此烦恼?”

    “唉!你是不知道,我爹他……”木文远重重叹了一声,“我爹瞧上了一个叫什么刘志高的文人,家贫无势还罢了,那幅『性』子,俨然就是一、一头倔驴,妹子若真嫁过去,将来有得与他挨苦。”

    卫臻面『色』一变:“这……”

    木文远教养极好,他出言损人为“倔驴”,实是很难得了,卫臻对此人略有耳闻,知他绝对不是夸张,形容那人为“倔驴”,简直已经太委婉了。

    “你听说过他在城门前当众挤兑京兆尹孟大人脱靴换给农『妇』的事吧?……那刘志高才入御史台几天,几乎将城里有名有姓的人都得罪了一遍,不讲情面不说,还喜多管闲事,连人家威武侯凯旋回城,天子亲自出迎的这种喜庆场合,也要跳出来指着皇上和侯爷鼻子大骂人家越礼,……我爹他……唉!别提了!”

    木文远掩面叹息,许久,又提杯饮了杯酒,做儿子的,不好直斥其过,心里百般不服,只有化在酒水之中。

    卫臻有些明白木太师的用意。

    世家势弱,渐渐攀附宗亲。他想做清流,想留清名,便要逆势为之,做出姿态,刘志高直言进谏、死守礼法这幅倔脾气叫天子头疼不已,又要做出虚怀若谷、广开言路、虚心纳谏的大度姿态,又在背地里不知怎么咬牙切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这人将木太师不便做的事做了,将木太师不便骂的话骂了,其实本质上说,木太师与这人并无区别,他们是同一类人。严于律己,苛于待人,固执守旧,迂腐不化。

    拿一个女儿的终身来换虚名,在世家看来,也并不可惜。

    只是这个女儿,名字叫做木锦瑟。

    卫臻对此,便无法苟同。

    “这未免委屈了二小姐。”卫臻状若无意,其实袖子下的手捏的死紧,“刘志高虽有才名,却也太过……其貌不扬了些,又『性』情暴躁,不通世故……”

    他背人说人坏话,心虚得微微面红。

    “哪里轮到她给自己做主?”木文远叹了一声,“来,喝酒吧。回头还要替二妹准备婚事,这些事,父亲是不理的,都在我和母亲身上。”

    卫臻心头微酸,这么说,这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再无转圜可能。

    ……………………

    木府外书房,卫臻和几个世家子弟一溜儿坐在下首蒲团上头,发呆过程中,听见木太师点了他的名字,“雍和!”

    “今日我在尚书房斥你,其因为何,你可想清楚了?”

    是要他当众反省罪己……卫臻不敢『露』出不悦神『色』,恭恭敬敬的起身一礼,复又拜道,“学生明白得……”

    木太师面容僵肃:“但愿你真的明白,你这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激进偏执,需知这世上,心比天高、心狠手辣、能谋番事业的枭雄不多,善于钻营、祸国殃民、带坏了风气的『乱』臣贼子却不少,你喊我一声老师,总不能叫你胡作非为毁了我的清名……”

    一大串严厉的词锋抛出,屋里一众子弟大气儿都不敢喘。卫臻恭恭敬敬地垂头听训,不时出言附和一声“老师教训得是”、“是学生错了”……

    等到他从书房出来,腿已经跪得发麻。身边友人安慰道:“雍和,老师这是看重你,觉得你是可塑之才,才愿意费唇舌点醒你……”

    卫臻点头致谢,“我明白,我没事,谢谢关心……”

    等众人三三两两的走远,他落后一步,回望这座让他倍感压抑屈辱的庭院,他是比较进取,比较善于钻营,难道这就是错么?

    顽固不化地看不清形势,一味用不值钱的尊严去对抗命运,就一定是对的么?

    回眸,对上一个淡而细的影,卫臻眼里的恨意和羞恼登时化成愕然、和惊喜。

    “你……来找老师?”

    这个时辰了,内宅眼看落钥,怎料能在这里撞见她?

    木锦瑟身边跟着个抱琴的小婢,见是卫臻,面『色』微微一红,“卫公子。”

    两人分别怔住,一个垂头,一个顾向其他方向,某种尴尬的气流在夜风中涌动,懵懂的婢子不由小声提醒:“小姐,不进去么?”

    木锦瑟为之大窘,头垂的更低了,“卫、卫公子好走……”

    卫臻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一情急,竟出口唤住她,“二小姐请留步。”

    木锦瑟只觉胸腔里“嗡”地一声,像被人拨动了心弦。

    “你……你就甘心,嫁给……嫁给那个刘志高么?”

    卫臻问完,几乎将自己舌头咬下来,早上才斥责荣安帝姬不该与他这个外男说及婚事,这会子,自己却来冲动犯忌。

    木锦瑟满面的娇羞,霎时化成悲切。她眸子一红,偏过头去,许久才低低地道:“卫公子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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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他失言,木家家规甚严,闺中小姐别说不能对父母定下的婚事说不,就连提都不能提的。可若当真眼睁睁瞧她奔入火坑,他却是如何不能原谅自己的。

    “我替小姐惋惜。”卫臻咬了咬牙,已经说了一句,再多说几句又如何?

    “小姐如此才貌,就好比旷世美玉,原该好生护在金匣之中,免受磋磨之苦。若落到那不懂欣赏的俗人手里,岂非暴殄天物,明珠蒙尘?小姐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不为自己抗争!”

    木锦瑟眸子睁得老大,不敢信这话是向来谦和的卫臻说出的。

    这番话如此直白,如此过分,为何她,却是一点都怒不起来呢?

    “小姐!”卫臻上前一步,只与她两步之距,“小姐就不想,遇到懂得怜惜之人,恩爱和美一生?”

    …………

    卫国公抚那画卷,纸上绘着的人,却永不会再对他哭、对他笑了。

    年轻时的自己,着实是莽撞冲动了些。可他只恨,还不够莽撞,还不够冲动。

    早知会永远失去她,便是再乖张狂悖、大逆不道些又何妨?

    …………

    夜已深沉,荣安坐在点缀了无数颗夜明珠的屋中,却半点睡意也无。

    她对镜望着自己日渐苍老的脸,谁曾想,她也曾是万千宠爱大的孩子,是无数青年梦中牵挂的女子。

    嫉妒、怨恨、和孤独,快要将她压垮。

    守夜的宫婢就听见殿下暗哑的音『色』传出。

    “今夜院中值守的是谁?叫他进来!”

    宫婢瑟缩一下,许久才闷闷回道:“回殿下,是、是韩侍卫……”

    很快,韩蒙被带进来。

    荣安坐在对面床上,朝他招手。

    韩蒙脚步顿住,在门前地上,俯身跪了下去。

    “求、求殿下看在小人曾护主有功份上,饶小人一命……”

    荣安嗤笑一声,不为所动。

    门在外头闭合,将清凉的夜风都挡住了,屋里热得发闷,淡淡的龙涎香里,透着一股浓浓的死气。

    荣安的冷笑声,犹如催命的咒符,沉沉如耳光,打在韩蒙脸上。

    “难道你违背我命,就不需死么?我叫你上\\我啊,堂堂帝姬,天潢贵胄,你便是明日给他杀了,又有什么可遗憾的么?这是你的荣光,你的运道啊!”

    窸窣声响,荣安苍白嶙峋的肩骨破衣而出。

    她一步步走来,蹲下身,把自己贴到韩蒙身上去。

    眼角无泪,因为泪早已流干了。

    如今这具早已脏污不堪的身子,哪里还有半点皇家威严?

    早在二十六年前新婚第二日,从婚床上面醒来,看到自己和自己的侍卫赤|身抱在一起时,尊严,就已『荡』然无存……

    原该睡在她身畔的丈夫,亲手把她推到别的男人的身下,还生怕她脏的不够彻底,不惜用那下作的熏香,让那侍卫在她身上,留下遍体的痕迹……

    她不过是爱他啊,爱也是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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