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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县各公社被遣返的没有当地户籍的流动人员,足有一百多口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满了一节火车车厢。

    火车启动之后许久,车厢里依然是一片哭喊吵闹声。就这样吵闹几个小时以后,人们也吵累了,车厢内才总算安静下来。

    列车向东奔驰着,不时传来沉闷的汽笛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半夜里,列车在哈密站停了下来。

    “车厢内所有人员,在哈密站下车。下车以后,有专人护送你们到哈密收容遣送站。”列车员扯着嗓子吆喝着。

    列车员的声音刚落,车厢内顿时炸了锅:

    “为什么在这里下车?”

    “不是要遣返我们回原籍吗?把我们撂到这里算怎么回事儿?”

    列车员不耐烦地补充道:“全疆遣返的盲流,都在哈密收容遣返站集中,要不了几天会安排你们乘坐火车回原籍的。”

    仝兰芝带着孩子极不情愿地随人流往车下走,一群红卫兵等不及地从车门口涌入车厢、更有些是从车窗上爬入的。

    突然被遣返,就已经令仝兰芝措手不及了。这火车到了哈密,又让她们全下车去哈密收容站,她心里更加不安起来。

    她无奈的与同样被遣返的一百多号人登上火车以后,只盼着坚持度过几天难熬的旅程,前方就是故乡。那里有众亲人、朋友,不觉又释然了,因为回到故乡总不是坏事。

    可这才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突然让下车,要临时住进哈密收容遣返站。这个变故就像昨天被硬拉上马车那一刻一样难以接受。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收容遣返站离哈密火车站不远,一排土坯平房围成一个大院儿,高高的铁栅栏大门紧闭着,因为是深夜院内黑漆漆的一片。

    负责护送的工作人员向里面高声喊着:“王站长!来人了。”

    靠近大门旁边的屋子里亮了灯,接着大院中心木杆子上的灯也亮了。

    一个瘦高个子、小眼睛,大嘴巴的男同志,操着东北口音应声从屋里跑出来,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上前打开了大门。

    仝兰芝在慌乱的人群里,护着两个孩子。茫然的左顾右盼地张望着,葛素华母女朝这边挤过来。

    葛素华带着哭腔说:“小芳她妈!这可怎么办呢?把俺们撂在这儿半路上。”

    仝兰芝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的,她故作镇静的安慰着葛素华:“反正也不是俺们几个人,这么多人呢,总会有办法的。”

    人群里一片哭声、喊声。

    “大家安静。”王站长站在一个凳子上高声的大声喊话:“兄弟姐妹们!这里是哈密收容遣返站。因为文化大革命的需要,所有来疆的没有户籍的人员,也就是盲流,都要遣返回原籍参加文化大革命。大家暂住在这里,参加一个月的遣返站农场劳动,挣足了车票钱就可以离开这里,踏上回老家的火车。干得好、表现好的可以提前离开。不配合的,在前遣返站住两个月的也有。住在这里吃住不要钱,虽然吃不好,但是管饱。”

    大家又是一顿吵嚷。

    王队长继续高声喊着:“大家不要吵,吵也没用。只有配合我们的工作,才能早日离开这里,现在排队登记人员基本信息。”

    仝兰芝和葛素华及孩子,还有十几位同来的姐妹安排在一间靠近院子大门的一间土胚平房里。屋里一张大炕上铺着大花布单子,单子下面裸露着麦草。

    和小燕年龄相仿的几个不知愁是何物的孩子,开心的爬上大坑,翻跟头、嬉闹起来。

    满脸忧愁的大人们呵斥着孩子,唉声叹气的一个挨着一个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孩子们留在大院儿里玩耍,大人们有人领到一把铁锨,有人领到一把坎土曼,在工作人员带领下来到五里地开外的收容站农场,开始了垦荒劳动。

    说是农场,其实也就是一片荒滩戈壁。地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青石,零星的长着骆驼刺、麻黄草。看得出哈密的雨水明显比鄯善要多些。

    骆驼刺还好挖些,麻黄草的根系极为丰富粗壮,仝兰芝与葛素华两个人一上午才挖起一棵麻黄草根。

    好在铲掉地表上面的碎石杂草以后,下面是一层粘土,翻挖起来轻松了许多。

    到了下午,大家总结了经验。男同胞扛起坎土曼负责清理地表碎石,砍挖麻花草根。女同胞们挥舞铁锨翻动松软的黏土。大家齐心协力一天下来,开挖出五亩多荒地。

    同命相连的一群人,心里都知道多干点儿,离回家的路就近点。

    收容遣返站的一日三餐虽不是太好,但就想郭站长说的那样:不会饿肚子。

    早饭是面稀饭、咸菜,一人两个高粱面窝窝头。中午可以一人打一勺子炒菜,两块儿高粱面发糕。

    收容遣返站的人们,每天按部就班地到农场垦荒。十几个孩子们玩够了就扒在铁栅栏大门上,充满无限期盼的向外张望。

    小芳在孩子们里年龄算是大的,眼神里充满了忧郁,时常会问妈妈:“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仝兰芝伸出粗糙的双手,抚摸着大女儿,说:“快了,小芳。妈妈和阿姨们外出劳动时,你在大院里看好两个妹妹。”

    这天早晨,大家打好饭回到各自屋里。

    仝兰芝看着两个孩子吃好,到外面水池旁边洗碗回来,端起自己的饭碗却没有一点食欲。感觉胃里一阵一阵向上翻腾着,她放下碗到门外吐出翻上来的酸水。

    葛素华在旁边催促着:“小芳她妈,你怎么还不快吃呢?快上工了。”

    仝兰芝摇摇头说:“不知怎么的,吃不下,胃里不舒服。”

    仝兰芝早上一口饭没吃,坚持做完上午的垦荒任务。中午回到收容遣返站大院躺在炕上,大口喘息着。

    葛素华帮着把午饭打来,端到仝兰芝跟前。说:“小芳她妈,起来吃饭。你早上就没吃,下午还有那么重的活儿等着呢。”

    仝兰芝爬起来,抓起一块儿高粱面发糕咬了一口,刚咽到嗓子眼儿,胃内一股酸水返上来,她冲着门外吐了出去。

    因为呕吐和莫名的难受,憋的仝兰芝鼻涕眼泪地挂满了一脸。她闭上眼睛,摆着手说:“吃不下,就想吐。”

    小芳和小燕见状,吓得趴在妈妈怀里哭起来:“妈妈!我不要你难受。”

    下午,仝兰芝硬撑着随大家来到荒地,平时轻松地握在手里的铁锨,今天显得那般沉重。每铲一次土,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

    虽说已是八月底了,但戈壁滩上的太阳,依然火辣辣的热,地头的两桶水很快就喝的见了底。

    仝兰芝也口渴难耐的想喝水,端起搪瓷水缸只喝了几口,就又吐了出来。

    仝兰芝瘫软地坐在地上。

    葛素华撂下铁锨,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看着浑身发抖的仝兰芝,呼叫领队的工作人员:“不好了!仝兰芝生病了!”

    仝兰芝在收容站的工作人员带领下,来到铁路医院。

    医生简短地询问几个问题,测量体温、血压,又做了几项化验以后,说:“这位同志,你着凉了。别看这里白天挺热的,到了晚上气温很低。给你开点发汗的药,多喝点热水就好了。还有一个,就是你怀孕了,你自己是不是不知道啊?”

    仝兰芝一下懵了,着急地说:“这个孩子不能要,我身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医生!我要打掉这个孩子。”

    医生说:“你身体现在这么虚弱,怎么能打胎呢?”

    仝兰芝回到住地吃了药躺下了,姐妹们把各自的小毯子都盖到冷的发抖的仝兰芝身上,孩子们害怕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王站长知道后,让厨房做了一碗面条端了过来,关切地询问了几句,说:“对不起!仝兰芝同志,不知道你怀有身孕,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到农场地里去了。你就在食堂里帮忙干点事儿就行了。”

    仝兰芝看出王站长心地善良,恳请道:“王站长!俺给家里写封信,你能帮俺到邮局去寄了吗?”

    王站长为难地说:“不是我帮你,你写信回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让家人更加担心。”

    九月份以后,早晚逐渐凉了起来,大家都从行李里翻出了外套。

    仝兰芝和孩子们 到哈密收容遣返站,已有两个多星期了。眼看着要开学了,可孩子们和她还都被困在这个大院儿里。

    仝兰芝在食堂里做完事,看到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心中有了主意。

    她找到王站长说:“王站长俺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王站长和蔼地说:“你说,啥事?”

    仝兰芝说:“俺想利用空闲时间将收容站里的孩子们组织起来,教他们识字,你看行吗?收容站里的孩子一天走不了,就一天上不了学。”

    王站长高兴地说:“这是好事呀!唉,我也着急,可没办法。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了建设边疆来的。可这文化大革命运动要你们回原籍。不能说了,说多了要犯错误的。你放心,我马上给你找块木板来,还有粉笔。”

    此后的十余天,收容遣返站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夜幕下,收容遣返站里静悄悄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喃喃的说着:“已经二十三天了!”

    大家日复一日的在遣返收容站里度日如年般的煎熬着,两头的家人得不到旅途中的亲人的消息,是多么的心急如焚呀!

    终于有一天,仝兰芝和葛素华与同室的姐妹们商议了计策。

    这天的早饭时间,饥饿的人们涌出房门儿去食堂打饭。收容所工作人员发现有一个房间里没啥动静,走来提醒到:“开饭了 。”

    仝兰芝和屋内的所有姐妹们同时回道:“从今天起,我们不吃饭,什么时候让我们回去什么时候吃饭。”

    “吆!长本事了啊,看你能坚持几顿不吃。”有个工作人员阴阳怪气地说。

    大多数人吃完饭,在收容站工作人员带领下出去参加劳动了。仝兰芝她们所在的房间没有一个人出来去参加劳动。

    到了中午开饭的时候,出现了两个房间的人拒绝吃饭,以此抗议要求早日能回到故乡。到了晚上有一半的人加入了抗议行动。

    收容遣返站的王站长见一群娘们儿动起了真格的了,还引起了连锁反应,慌忙跑去汇报给领导。

    当天晚上,来了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召集收容站的人开了个大会。

    会上领导们亲切的安抚着大家:“我们铁路部门也是不得已将大家收容在这里,都是为了配合全国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才不得已而是为之。我知道各位归家心切,又拖家带口的,给你们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但是你们把车厢让出来给红卫兵,也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支持。饭还是要吃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仝兰芝举手要求发言,她站起来说:“我们是被要求回原籍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如今我们滞留在这里二十多天了,耽误了我们回去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大事,请问谁负责?红卫兵小将坐车是革命,我们坐车也是为了革命,革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命,不让我们启程回家,我们绝不吃饭。”

    “说得好!谁阻挡我们回家参加文化大革命,谁就是在破坏文化大革命!”会场上人们响应着仝兰芝的话不停的大喊。

    领导站起来摊开双手说:“这不是红卫兵大串联吗?我们也没有办法,就这一趟火车,谁敢得罪红卫兵小将呀!只有先紧着他们了。不过从今天起,只要大家好好吃饭,保重好身体,我保证每天能有一部分人从这里上车,当然是妇女孩子优先,男同志们还请耐心的再等一等。”

    绝食斗争换来了胜利。

    当天晚上,就有几个妇女和孩子走出了遣返收容站,登上了东去的列车。

    第二天半夜里,仝兰芝在咪咪糊糊中听到有人敲门。她起身穿好衣服打开门愣住了,只见王站长立在门外,王站长小声地说:“动作轻一点儿,叫上你们屋里的人,半个小时以后出来集合,我带着你们去火车站,你们不要惊动了其他屋里的人。”

    仝兰芝听到这突然降临的好消息,安奈不住狂跳的心,轻轻的关好门。她走到炕头一个个推醒姐妹们,用几乎颤抖的嗓音低声传递着这一喜讯:“快起来!不要弄出动静来,半小时后集合上车。”

    姐妹们以极快的速度穿上衣服,收拾好行李,激动的踮着脚,静静地鱼贯而出,生怕惊醒其它屋里的人。

    十几名妇女、孩子,在王站长的引领下,一路静悄悄地来到哈密火车站灯火通明的候车室。直到坐下的那一刻,众姐妹憋屈了多日的委屈终于迸发出来:又哭又笑着拥到一起。

    王站长过来一人发了一张盖有收容遣返站公章的乘车票,说:“大家路上注意安全,车厢里都是红卫兵,比较拥挤,看你们都是妇女和孩子,所以先安排你们上车了。”

    仝兰芝和其他十几位姐妹,连连朝善良的王站长鞠躬道谢,目送王站长的身影消失在候车室外面的夜幕里。

    车厢里果真全是佩戴红袖章、身穿绿军装的红卫兵,过道里行李架上全是人。仝兰芝和刚上车的姐妹们你挤我,我挤你的站在靠车门口的过道上 ,有时孩子们被挤的哇哇直叫。

    就这样坚持到了兰州火车站,一部分红卫兵下车北上了,车厢里才算稍微松了一点。

    这火车坐的那叫一个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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