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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庙破落,灰头土脸。

    陈酒推开破破烂烂的庙门,刚一踏进屋内,就抽了抽鼻子。

    “什么味儿?好香。”

    “呦,居然回来了。”

    何渭扭头一看,嗓带痰音,

    “早上一睁眼就不见你小子的人,还以为是你嫌弃我这破庙,不告而别了。”

    “趁着朝霞紫气,晨跑了几圈,练练身子骨,顺便去西市吃了朝食。”

    陈酒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何渭身前,

    “西市阿罗约胡食店的骆驼奶,听说能补气,适合老人,就买了些。”

    “毛头小子不知持家,居然去西市吃朝食,还买了这东西,得花多少钱啊。”

    何渭满脸心疼,

    “等你以后到了耐不住熬不起的年纪,没家底娶婆娘,有你后悔的。”

    “婆娘碍事,不娶,不娶。”

    陈酒摇摇头,却是想到了真真和兆颜一家子,一时间有些唏嘘。

    “不娶?那是你不懂。”

    何渭哈哈一笑,扭过头,继续伺候火坑。

    陈酒看着架在火坑上的木盖大锅,闻着那股子四溢而出的香气,眉头一挑:

    “这是什么?”

    “熊肉。”

    “熊?”陈酒表情古怪,“这里是长安城,你从哪儿找来的野兽?”

    “嘿,可不是我找的,是这熊瞎子真瞎,自己送上门的。”何渭往坑里添了根木头。

    “难不成是有熊自己敲门,主动送来肉食?”

    陈酒想到了“外卖”这个词,哑然失笑,

    “若真是这样,长安哪里还是天子皇城,岂不是成了魍魉野怪肆意横行的妖都?”

    “玩笑话,莫当真。”

    何渭摆了摆手,

    “是个早年间救助过的猎户,进京卖野物,顺路给我捎了些熊肉。”

    “原来如此。来,我瞧瞧。”

    陈酒探出手去拿锅盖,指头还没落在裹着毛巾的木柄上,就被何渭一巴掌拍了回去。

    “莫动!说起食用野味,老朽可比孟浪后生明白多了。这熊瞎子啊,细加烹饪,方能成就美食。五脏六腑凝结野气,须得油煎;粗壮熊骨致密坚实,须得长熬;熊肉熊掌又嫩又弹,须得细煮。庙里头就咱爷俩,今天只弄一锅。”

    何渭给陈酒让开位置,

    “我去干会儿活,你盯着火候。”

    “好说。”

    陈酒顺势接过了位子,从堆垒成一叠的木柴中抽出一根,拨弄着火坑。

    竹纸折叠的格拉声响起,何渭坐在一旁,开始着手制作莲花灯。

    上元节将近,届时,满城百姓都会在城内的河渠中放置花灯,顺流而下,用来凭吊逝去的亲人,求安康,祈福泽。

    单凭一个小破庙的香火钱,何渭是维持不了基本生活的,平日里就顺应时节,做些手工来补贴。

    老庙祝脑子活泛,常在自家货品上头用便宜墨水绘些简单的字句图画,大多是诗句、瑞兽之类,生意还算不错。

    陈酒拨弄着火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花灯,也觉得挺新鲜的。

    玄鸟……

    龙鱼……

    恒河沙愿,广度人间……哦,好像是《地藏本愿经》……

    道士……

    嗯,道士?

    “何爷,你画道士做什么?卖不出去吧。”

    “觉得有趣,顺手就画上了。”何渭捂住嘴轻轻咳了咳,“卖不掉,大不了自己放呗,顺着河一路漂啊漂,漂去冥府,这灯就算尽了使命。”

    “唔,这样啊。”

    陈酒眯了眯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柴火偶尔发出噼啪声,和竹纸折叠、浓汤沸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很是烟火气。

    “快煮好咯。”

    过了段时间,何渭放下工具,揉了揉佝偻疏松的腰杆,嘎嘣嘎嘣的酥响,

    “开锅前的火候最紧要,我亲手来弄。”

    陈酒往旁边挪了挪屁股,顺手掏出不良簿,借着空当开始翻看。

    刚翻了没几页,何渭掀开锅盖,一股裹挟着浓郁香气的腾腾热雾四下溢开,迎面扑向了脸颊。

    陈酒本能向后一仰,手掌稍稍抖了抖,一页纸张脱离了不良簿,向火坑里飘去。

    “糟了……”

    陈酒目光一紧,探手就去抓,那张纸却先一步落在了一只布满皱纹的枯槁巴掌里。

    “你就算不是读书人,也得爱惜文字啊。”

    何渭吹着被火舌舔痛的手背,白了眼陈酒,将纸张递过去,同时顺目一瞥,突然轻咦一声,

    “三妒津?”

    陈酒接过纸页,看了看上面的字:

    “城外有渡口,名三妒津。凡容貌俊秀者、身怀功名者、孝亲敬长者,渡河将半,便风波大作,倾覆渡船。死十数人,左近不敢往,立碑以禁之。阎帅数往,因其父母早亡,向无功名,相貌(划掉),皆无功而返。”

    “你这哪儿寻的志怪册子?记载没头没尾,太过简陋。实际上啊,这三妒津,另有一段往事,我那时年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

    陈酒等了一会儿,何渭却没有像昨天一样继续说下去,只是不停叹气怅然。

    “何爷?”

    “年纪大了,没人照顾,连碗都端不稳,好惨呐。”何渭摇头晃脑。

    陈酒嘴角抽了抽,立即从锅里舀出满满一碗,将几块好肉堆在上头,递到何渭手里。

    何渭吹了口热气,抿一小口,咂巴咂巴嘴,

    “想听?”

    “很想。”

    陈酒点头。

    “唉,陈年旧事,又是惨事,本不愿再提,谁让你求知若渴呢。”

    何渭看样子也已经按捺不住,装模作样摇了摇头,便打开了话匣子。

    “五十年前,额,也好像是四十年前,三妒津还不叫三妒津,只是个寻常渡口。”

    “那时,渡口边上住着一户艄公,是个勤恳人,也是个老实人,数年往来摆渡,童叟无欺,攒下了一份好口碑,也攒下了一份小家业。凭着摆渡来的钱,置办了几亩薄田,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但老实人容易挨欺负,不是被人欺负,就是被老天欺负。艄公的第一个儿子秦大……”

    顿了顿,

    “是个丑人。”

    “啊?”陈酒一时没太听明白。

    “不是一般的丑。”

    何渭吸溜了口汤汁,抹抹嘴巴,

    “寻常人的丑相,嘴歪,眼斜,缺耳,塌鼻,断眉,占一个便是不幸,这秦大却占了四个。此等面目骇人非常,邻里间甚至有流言,说这是艄公上辈子犯了孽,报应到了子嗣上。”

    “但艄公没有嫌弃这个儿子,甚至卖田供他上了私塾。”

    “艄公爱子,秦大倒也有些头脑,学得不错。只可惜大唐选官注重官容,读书对于秦大而言是一条死路,艄公却言,此举不为做官,只为让孩子明事理,知是非。”

    “秦大年长了几岁,终于明白自己做的是无用功,便开始冒犯塾师,撕书毁卷。他把才智用在诡辩上,塾师也无可奈何。”

    “艄公欲管教,可每次一要责打,秦大便开始撒泼,说艄公前世造孽,报应却落在了他身上,终究无济于事。”

    “等一下。”

    陈酒举手打断,

    “前世报应的言论,何来的?”

    “讲究的因果轮回的,还有哪一家?”何渭反问,“我要是没记错,那时应该是武周朝,武周奉什么啊?”

    “懂了。”

    陈酒点点头,“何爷请继续。”

    “许是天不绝人,艄公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秦二。这秦二和其兄全然不同,五官端正俊朗,而且文气更胜一筹。塾师也赞他前途大好,颇有官相。”

    “两子差距如此大,艄公难免有所偏爱。他也没让秦大罢学,只是不再管教大儿子,将大半心思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转眼间,秦家二郎二十四岁,已是小有名气的贤才;秦大年近三十,做得一手尚可的文章,但有‘贤才’在,谁看得着‘尚可’啊?”

    “秦家二子同时倾心邻户的女儿,良才和朽木摆在面前,如何选择,一目了然。邻户女儿开始与秦二私会,而秦大……”

    何渭抿了抿嘴,一切尽在不言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日秦大提早回家,隔窗听阿爷与塾师对话,原来是艄公年事已高,打算将渡船交托给秦大,秦二则会在塾师的举荐下入长安城进学,准备科举。”

    何渭眼皮一抬,突然盯住陈酒,

    “阿弟才运亨达,做官有望,自己却要做个风里来雨里去的艄公,贱业维生。若你是秦大,你会如何做啊?”

    “离家便是。”陈酒干脆回答,“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何渭一怔,半晌,叹气,

    “好气魄,好洒脱。要是秦大当时有你这股子洒脱的劲头,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惨事了。”

    “惨事?”陈酒给了个台阶。

    “那秦大妒火攻心,竟然趁秦二和邻户女儿在河边私会,先用石头重击,又将他们推入水中,回去后同众人讲,二人私奔而逃,不知去向。”

    “艄公平白没了最好的儿子,本就积劳成疾的身子骨再也撑不下去,就此一病不起。许是心神煎熬,他真信了那因果之说,要将全副身家都捐给寺院,只留给了秦大一条渡舟。”

    “秦大一不做二不休,用棉被将病榻上的艄公生生闷死,对外报了个病亡。”

    “呵呵,”

    何渭扯了扯唇角,

    “要不是秦二和邻家女儿的尸骨被下游的渔民捞出,恐怕就真让这秦大瞒天过海了。毕竟,就连野兽也不食血亲,杀父杀弟,嫉贤妒能,谋夺家产,这等凶事哪是人做得出的啊?”

    “秦大事情败露,被官府缉拿,架船逃到河中间,指天骂地,随后一跃而下。也不知他身上怀揣什么奇异,片刻之后,河上骤起****,从此便有了三妒津。”

    “此后,凡是容貌俊俏之人,无论男女,渡河一半便被风浪击翻;凡是真才实学之人,无论少长,都镇不住脚下船舟;凡是孝顺之人,携长辈渡河,便听到阴声询问,保自己还是保长辈,最终只能留下一条性命。”

    “长此以往,三妒津便无人问津,成了长安城外有名的邪地。”

    何渭举碗将汤水喝完,长舒一口气,

    “陈酒,老朽讲得口干舌燥,这个故事,你听得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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