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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龙皇宫西北角落的清凌宫,俗称冷宫。不大的院落,里里外外,种满了四季常青的乔松,昼不见天光,夜不见星辰。说不清这些松树为谁人所栽,所栽之人又为何而栽,只道是“得见成阴否,人生七十稀。”这些乔松也好,柏松也罢,有些年过古稀,有些还稚嫩如初。那些冷宫里含冤的妃子,抱晚节,怜君直,欲得见,故种君,却使这座宫殿显得阴森可怖。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清凌宫也由此得名。

    “倚空朱槛冷无尘,往事闲徵梦欲分。

    翠色本宜霜后见,寒声偏从月中闻。

    啼猿鸣来苍山雨,归鹤难和紫府云。

    莫向云华竞桃李,秋色已是不容君。”

    姣妍一如朱院少女,丰腴好似珠玉圆润。阴森死寂的清凌宫,上官婉儿静守着将逝韶华,依然是难以移视的娇艳,为这凄冷秋夜平添残逝的春华。

    “婉婕妤叹的是松,还是人?”来人轻轻推开陈旧得朱漆剥落的房门,吱哑声打破了松动树影斜的寂静,倚窗赏残月的女子不动不言,晦暗的双眼映着密密松针间隐约的月光,黑暗无灯的房间里,窗前的残光是唯一的光源,她靠在那里不知过了多少天,手抚着小腹,像在与那个未足月的胎儿说着话。

    “婉婕妤知道那个人的,为什么不说呢?”来人在这泛滥着阴湿的房间里踱步向前,走到她身边,看着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

    “一个人是死,两个人说不定就能活了。父皇并不是那么绝情的人。”来人看着那双眼似乎有些松动,却只见一滴清泪滑下,暗夜中,暗室里太过耀眼了。

    “那几天……”突然,轻启的朱唇说道,“那几天,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她的眼中约莫出现了光彩,转瞬即逝,“我以为…只是梦……只是梦。”晌久,她动了动眼珠,却没有转向他,“原来,真的是我的梦。”

    松动,鸦鸣,月隐。黑暗中,她的声音就寂之后再次响起:

    “你说,一个人是死,两个人又怎么能活?既然要死,他还有梦,我却梦醒了,就让我死吧。”

    云散,月却无华。他看见她的眼睛凝视着他,掠过一丝惊诧,惊诧之后却是淡然美丽的笑容。

    “三番五次来这里,却不进来的人,原来竟然是你啊。是皇上让你来的?皇上想知道这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不是。她想见你,但是她来不了,所以我替她来看看你。”

    “她?你也是个傻子啊。”她勾起嘴角,笑得妖娆,“我心里也有个他,可是再也见不到了。就算再见,又能如何?”她轻声叹,眼中干涩,“我失了约,可是,他又可曾想要给我遵守约定的机会。”

    “陈毓延快回来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那人黑暗中温柔的双眼,一贯秋水般的眸子那样醉人。“来不及了,不,我不想见他,我没有脸再见他。”鼻腔酸涩,却难以落泪,泪尽了,心也累了。守着腹中的孽种,她宁愿去死。

    “你怎知他会认为你没有脸再见他?若是他知道,你给我父皇侍寝,梦呓之语,念的都是他的名字;就是那人逃逸后,你还在呼着他的名字……”

    “不要再说了。”她浑身发抖,月色更寒,松间尽是幽冷,“不要再说了。”

    “你明知道下毒之人,却不说,是为了保护她?”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她低下头,抱紧双腿。

    那人眯起双眼,惜叹一声,“你若说出那人,父皇已经决定将你指给他,虽做不了正室,却也……”

    “够了!”她猛然仰头撞上他惊愕的视线,“与其让我去做那混蛋的妾,不如让我带着他的孽种死了干净!”

    “呵呵……”他抬起手捂住难掩的笑声,她茫然失措,看着他笑弯的眼睛,“‘婉儿姐姐’果然如她所说的一般,真是个烈女啊。”

    上官婉儿看着他,迟疑的开口:“若兮…她为何叫你来?”

    他平复了笑声,直起腰,看进她的眼睛:“不是她叫我来的,但的确是因她而来的。她来不了这地方,所以我来看看你,也免得她担心。嗯…”他貌似沉思,清淡无波,“不过她也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估计…明日你转押到天牢后,她自己会去看你。”

    “你……”她面有不解,看着这个男人,多少女子为他倾心,他却只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即使明知道……“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一笑,颇为凄冷,“彼此彼此。我来这里之事,与谁都不要说,你可记得。”

    “我不能答应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行行好吧。”他一副哀求的表情。

    她看着他,似是相逢恨晚,苦笑道:“若我能在临死前见她一面,我定要告诉她的。”

    他不语,只笑着离开了,似来时了无痕,除却那陈门杂音。

    盛禧宫寝宫内,更深露寒,寂静无音,唯有辗转反侧,寤寐难眠之声。云昭仪擦了一盏乌檀蚕丝帐矮几灯,回身看着身边的昌?皇帝微眯的双眼。

    “睡不着?”她轻轻拂开他脸上的发丝,满眼关切。永衽抬手握住柔荑,放在胸口,“云慧,我是不是做错了?”

    “您说哪件事?”她轻笑着挨着他躺下,他低头看她柔美的眉眼,没有说话。她闭上眼睛,听着他沉闷的心跳声,“您不想处死上官婉儿吧?”她听见他极轻的叹息声,又说道:“正如您当初不想册封她,不想让她侍寝一样,最后您还是要这么做。”

    “云慧,你觉得我很窝囊?”他伸手搂住她的娇躯,温暖的体温传来,和着她轻柔的心跳声。

    “不会。”她抬起头,望着他轻轻闭上的双眼,“您很温柔,可是现实却总让您无奈。若您不册封她,上官姐姐不会罢休。若您不召幸她,上官姐姐会生气。您从来没碰过她,是不想让她受伤,可这事让太后知道了,太后不会责罚您,只会为难上官婉儿。只是…实在没想到……”她叹气,“永衽终归还是皇上啊。”她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心痛的用手指轻抚,想要抚去那些褶皱,想要抚去那些烦恼忧伤。

    “朕很后悔。”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朕如果当初将她赐给陈毓延,便不会有这些事了。”

    南宫云慧看着他的眼睛,苦笑道:“臣妾要是有兰姐姐的医术,一定要先学会怎么做后悔药。”

    “学会了做什么?”

    “给您一颗解忧,给我一颗……”她眼中似有雾气,“不曾生于南宫府。”

    永衽望着她似有悲色的眼睛,揽她入怀,紧紧扣在心口。她什么都知道,她爱他,不是爱他的皇位,不是爱他能给她的权贵地位,更不是南宫家让她进入这宫闱,只是爱着他隆宥永衽,无人可以替代。

    此生失去太多,能得她一人,却也无憾了。

    “很久以前,我恨母后夺走了父皇对母妃的爱,便去找母后理论,尽管母后一向对我很好,我还是对着她破口大骂。那时我才多大?七岁?还是八岁?母后刚刚失去了一对尚未成形的龙凤胎,但是她却一点也不气恼我的失礼,不将母妃的所为迁怒于我的身上。她曾对我说:‘你不懂你父皇的寂寞。若有那么一天,天下女子都是你的,你便会明白。能否爱你所爱,而且为所爱之人所珍爱,才是幸福。’与天下是否在握无关。”

    也许那时,母后便知道,这天下,终有一日要落进我的手里。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孩子们,被人毒死,被人设计,却始终隐忍不发,不过是为了父皇,为了那坤凤殿里的幸福时光能够再长一点,却深深伤害了父皇,伤害了她自己。他叹息,却更觉胸闷。

    云慧轻声笑道:“最后一句,是您自己加的吧?”

    永衽没有回答,继续说道:“云慧,我这一生,有过一位最敬重的女人,一位最深爱的女子,还有一位最爱我的女子。”他低头看着那双水目,“然而我最敬重的女人害死了我的亲人,我最深爱的女子誓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还被我亲手害死,死时,她躺在我怀里,明明手抓得那么紧,却只告诉我,生生世世不愿于我再相见。现在……”

    他抱紧南宫云慧,低声说道:“现在,我只剩下你了。却也感谢上苍,让我能够有机会拥有你。云慧,答应我,别让我失去了。”

    “永衽,你忘了我说的话了吗?只要永?把我当作云慧,云慧心里就只有永?一人。如若不然,云慧也只能向天下女子一般,将永?作为皇帝来敬爱。”她抬头吻了吻他冰冷的唇瓣,一如少女的初吻,“只有您会嫌弃我的那一天,根本就不会有您失去我的那一日啊。”

    秋夜寒凉,往事欲上心头。满襟湿露,但为月寒一瞥。走马跨原,北风呼啸而过身边,满心雀跃,却不知何人恭候在庭前。只为能够更早,更快,来到你的院门前,即使并不能得见。

    “小姐醒了?”双溪听见屋里的动静,敲了敲寝室的门。

    “双溪,我好像听见哥哥回来了。”陈若兮光着脚走到门口,打开门,双溪已经穿戴整齐,手中举着琉璃宫灯,东天还是一片朦胧漆黑,正是黎明前最冷十分。

    “小姐,你做梦了。少爷后天才能随大军回来。”双溪看见她又光着脚,满眼无奈,“您要是睡不着了,也别光着脚,我陪您聊会儿天好了。这会儿,宫里的禁灯还没撤呢。”禁灯未撤,宫内不准闲杂人等随意行走。

    陈若兮分明听到了马蹄声,是在做梦吗?她迟疑的点点头,人已经被双溪拉回床上。“就算少爷回来了,您这是在宫里,又不是在家,还能跑过去迎接啊?”

    “是啊……”她苦笑,眼泪不知为什么流下来,就算能见面,又拿什么表情去见呢?上官婉儿的话声声回荡在耳际,声声敲打着心房,一声声入梦的马蹄声,催着她醒来,催着她凝望那重重宫墙外。

    正如重重宫墙外,寒夜晨曦里形单影只,惫马徘徊,侧目凝望那重楼花阁叠嶂中不起眼的一片瓦影。

    秋水望穿遍不见,垂泪宫墙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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