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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恢复自由的懿泽,立刻飞奔出墙洞,蹲下抱起倒在地上的胡云川,大喊一声:“胡公子!”

    胡云川生平第一次被懿泽抱着,心中有些微微的喜悦,他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凝视着懿泽的脸,轻声的说:“你好美……”

    “胡公子……”懿泽难受极了,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她看着胡云川,他脸色煞白,有气无力的喘息着。

    胡云川吃力的睁着眼睛,盯着懿泽,他多想再多看懿泽一会儿,可是他知道,没有机会了。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艰难的颤动着嘴唇:“懿泽……忘了我……忘记和我相关的每一件事……善待自己……余生,你……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别人可以辜负你……但你不能辜负自己……”

    简单的交待了几句遗言之后,胡云川撒手人寰,闭上了他强撑许久不肯闭上的眼睛。

    懿泽不明白,她要死了半天都没死,胡云川怎么就忽然死了?

    她看到了胡云川的脸,瘦,相比她失明之前看到的他,瘦了一大圈。那是他背负懿泽,体力耗尽的明证。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无数次骗她,空着肚子给她留食物。

    她看到了胡云川的手,指甲磨塌、指尖皲裂、手心手背都是伤,他为了帮助懿泽上山,手上早已起满了茧子,为了凿开墙洞、下山取水,他生生摧毁了自己的双手。

    她看到了胡云川的脚,这一路的艰难崎岖,他的鞋早磨破不知丢在何处,脚底全是血,磨了再磨,脚底的骨头几乎都要磨出来了。可是这些天,她从没听见过他说哪里疼过。

    她看到胡云川的浑身泥土,他为了救她,这一趟走的有多急,不知摔了多少次,他以身撞出墙洞,身上究竟又有多少伤?

    他要她忘记他,那怎么可能?她再也会忘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豁出了自己的性命保护她,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他对她更好。

    她看到胡云川的背上插满了箭,已然明白,是这些箭终结了他的命。他是一个凡人,所以死的太容易。

    懿泽抬头,看到了山下的永琪,还有他身旁的陈瑛麟,以及他们身后的那群侍卫。每个人的背上都背了弓箭,包括永琪。不必说,胡云川背上的箭就是从那里来的。

    永琪也看着懿泽,他无话可说,无法言说。

    懿泽漠视着永琪,这就是她想当然以为的善良夫君。

    永琪渐渐意识到,胡云川这样死去,他和懿泽之间的夫妻情分才真正消磨殆尽,他们之间从此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懿泽没有理会永琪,她将胡云川整个从地上抱了起来,负于背上,然后摇身一变,化作一只五彩的大凤凰,驮着胡云川飞起。破碎的墙洞恢复如初,维持着女君殿的原貌。

    永琪仰望着懿泽所化的凤凰,她驮着胡云川,越飞越高,越过了格姆山的山顶。

    “为什么?为什么要向他射箭?”永琪哭丧着脸,摇摇摆摆的转过身,失魂落魄的看着瑛麟。

    瑛麟却底气十足的反问道:“他猥亵王爷的女人,难道不该死吗?”

    永琪不知该怎么对答,他默默的离开了格姆山,举目四望,茫然若失,他这是做什么呢?在每一次看到胡云川接近懿泽的时候,他确有一种冲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没有这么做,但瑛麟替他做了,与他亲手所做究竟又有多大差别?他深深的自责着,这种滋味好无助。

    瑛麟不动声色的跟在永琪后面,她很明白,对于永琪这样一个从来不会伤及无辜的人来说,此刻内心一定是无比挣扎的。

    他们茫无目的的往前走,浑然不知到何处。走着走着,永琪不自觉的抬了头,看到前方有一座庙宇,上面写着“女神庙”。

    “女神庙是供奉的哪位神仙?”永琪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谁。

    几个从女神庙走出来的村民相互言笑着说:“又来了一个外地的,连格姆女神都不知道!”

    永琪看着他们谈笑着离开了,低声重复了一遍:“格姆女神?”

    有关于格姆山的一切,都强烈的吸引着永琪,他走进女神庙,看到了庙中供奉的女神像。村民们精心雕琢的女神像,形貌秀丽,永琪盯着看了很久,女神的容颜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自言自语道:“懿泽?”

    永琪恍然大悟,猛的回过头来,冲瑛麟喊道:“我被道士骗了!他骗了所有人!懿泽是神,不是妖!”

    瑛麟惊异的看着永琪。

    永琪飞一般的跑出女神庙,又一口气跑回格姆山下,仰望高山,大喊:“懿泽!懿泽!我错了!求你见我一面好不好?见我一面好不好?”

    瑛麟跟到格姆山附近,在永琪身后几步处停住了,她眼前看到的永琪,是那么失态。

    “懿泽!懿泽!我不是成心的!我好怕失去你!我真的好怕失去你!”永琪痛哭流涕,跪倒在山脚下。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水敲打在永琪的脸上,他又仰天大喊:“懿泽!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你下来惩罚我!你来惩罚我!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我!”

    永琪扒着山石树木,开始往上爬,雨水让山路变得很泥泞,他刚攀爬了几步,便脚底打滑,一溜滚了下来。

    瑛麟跑到永琪身边,搀扶着永琪,劝阻道:“不要爬了!你用两条腿怎么可能追得上长了翅膀的她呢?”

    永琪甩开瑛麟,又往上爬,雨水透过衣服渗到了腿上,旧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渐渐感到腿脚变得不灵便,一瘸一拐的往上攀爬着,滑一跤滚下,起来再爬,反复如此,滚了一身的泥,还是歇斯底里的喊着:“懿泽……懿泽……”

    懿泽在山顶蹲坐,用雨水擦拭着胡云川的脸。

    穆谡忽然出现在懿泽身旁,对懿泽说:“你丈夫在山下叫你很久了,你确定不去见他一面吗?”

    懿泽冷冷的问:“管你什么事?”

    穆谡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当年你嫁给他的时候,不是很自信他永远不会让你伤心吗?任凭我说什么,你都不肯离开他回来,现在你却自己回来了,竟是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懿泽不做声,细细的帮胡云川清理身上的泥土。

    永琪从山坡上滚下了无数次,瑛麟实在看不下去,死死抓住永琪胳膊,大声喊道:“你受伤了!我们回去好不好?你这样,总兵大人和公主都会担心的!”

    “回去?”永琪好像想到了什么,愤恨的扔了从身上刮下来的泥土:“我是该回去找那个混账道士算账了!”

    永琪离开了格姆山,瑛麟忙召集所有人,急急忙忙的往回走。

    穆谡又对懿泽说:“他走了。”

    懿泽还是没有理会,静静的梳理着胡云川的头发。

    这些天,都是他们两个朝夕相处,懿泽几乎已经习惯了胡云川的聒噪,他总有一大堆问题,总爱讲过去的事,连一匹马都念念不忘,现在,他变得这么安静,永远的安静了,懿泽好不适应,好像缺了什么一样。缘分不知起于何处,她本无心,却让他成了这个世上她最愧对的人。

    天晴了,懿泽为胡云川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的旧衣服有许多破洞,他身上的伤口真的好多,浑身上下大伤小伤,最深的还是背上的箭伤。

    懿泽永远不会忘记胡云川曾经对她有多好,更不会忘了他是怎么死的。

    收拾完备,懿泽吩咐穆谡道:“你去山背面,找一处风水好的地方,挖一个坑,不要离女神洞太远。”

    穆谡一愣,问:“什么意思?你要把这个凡人葬在格姆山?”

    “不然葬在哪?”

    “格姆山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有母神的后人才能葬身格姆山,世代女君的夫婿,也没有一个留在格姆山的!何况他只是一个凡人?”

    “你看不起凡人吗?”懿泽站了起来,瞪着穆谡,问:“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凡人,我已经死了!”

    穆谡反驳道:“就算他对你有恩,在山下为他选一块风水宝地也就罢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葬在山上,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懿泽笑了起来,笑的十分讽刺,质问道:“我被雷神戏弄的时候,你在哪啊?我在女君殿差点石化的时候,你又在哪啊?现在我安然无事了,你突然冒出来了,说你不同意?”

    穆谡解释道:“你明知道,我的法力并不高,只有你现出凤凰真身的时候,我才能感应到你在哪。”

    “好,就算是这样!那么格姆山到底是我的地盘还是你的地盘,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如果你继任女君,当然是你说了算。”

    懿泽冷冷的问:“你要挟我?”

    穆谡答道:“这不是要挟,是规矩。如果你继任女君,你的话就是规矩,他可以葬在这里,你还可以召唤勒得海所有神族来参加他的葬礼,给他一份独特的殊荣。如果你不是女君,就只能遵守旧制。”

    懿泽冷笑一声,道:“那我倒要问问你,丹阳还没死呢!如果我现在继任女君,那丹阳算什么?”

    穆谡不能答。

    懿泽吼道:“你不挖坑就算了,我自己挖!”

    说罢,懿泽背负胡云川,又化作一只五彩的凤凰,飞到女神洞后的山阴处,亲手刨坑。

    穆谡见懿泽如此执拗,无奈只好同懿泽一起刨坑。刨好一个深坑,穆谡和懿泽一起抬着胡云川,放入坑中,撒上黄土。

    土尘一点一点的将胡云川掩埋,懿泽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懿泽的脸颊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胡云川的身上。她的心很痛,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对她这么好,再也不会有谁能如此为她不顾一切,她失去了对她最好的一个人。

    泪眼朦胧中,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话多、爱笑的胡云川。

    初见,是在紫禁城宫门,懿泽只当他是一个普通侍卫,他好心为懿泽搬来一个椅子,却被懿泽一脚踹翻了;再见,还是宫门,懿泽坐了他搬来的椅子,他搭了话,懿泽因为与永琪怄气,记住了这个侍卫,胡云川。

    后来才知,胡云川原来是胡嫱的哥哥。绵脩夭折,懿泽痛心不已,仇视胡氏兄妹,用各种方式报复都浇灭不了内心的怒火。他却不顾冤屈,对她充满怜惜,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永远都忘不了他那番让她震惊触动的话:“我一直都记得,皇上为王爷赐婚嫡福晋的时候,我在宫门口看到你的眼神,一次是失望的愤怒、一次是期望的等待。当时你也刚刚失去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也是被迫接纳一个与你共侍一夫的女人,能从失望中捡起希望,你一定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把一个孩子从嗷嗷待哺拉扯到会跑会笑,你很不容易!丈夫背叛,你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当你亲眼看到自己的骨肉横死,而孩子的亲爹却在拼命维护另一个女人,你该有多伤心啊!”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被读懂、被理解,这个让她感动、震撼的人,竟然是一个她一直在仇视、鄙视的人。

    “他不能坦荡的承认始乱终弃,而把自己的变心归结为你的错误,这说明他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虽然你是他的妻子,可是你们共同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他已经失信于过去,和别人又有了孩子,你还能相信他现在对你的承诺吗?如此为他伤心流泪,还不如离开他,也许你会得到一个真正属于你的归宿!”

    那时,懿泽以为胡云川只是想劝她离开,好成全永琪和胡嫱,全然不知他心中的深意。

    还有那次,懿泽醉酒在永琪的书房过夜,清晨返回时撞到了胡云川,他竟然莫名其妙的乱吼:“你走路能不能长点眼睛啊?”

    “我看你是有毛病吧?”

    “对!我就是有病!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治了!”

    “神经病!”

    回忆他俩吵架般的对话,可笑又伤情,懿泽终于知道了胡云川的病,是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难言的伤。

    “我觉得那个爱新觉罗氏的王爷配不上你,他朝三暮四,我认为你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只要你点头,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一生一世,绝无二心!你愿意跟我走吗?”

    那是胡云川离开荣王府前问她的话,她没有来得及回答,也无法回答。或许她永远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却仍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用生命保护了她,为她耗尽了自己的一生一世,也就没有了二心的机会。

    “你背负使命,所做之事一定不可能只是为了情爱,所以,就算他辜负了你、伤害了你,你也一定会继续做皇室的媳妇,留在他的身边,对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胡云川的心中该是有多么失望啊!他背着懿泽走过了那么多山山水水,把自己饿瘦了一大圈,累到脚底磨穿,满身伤痕,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图个什么呢?

    在缅军追击的时候,成千上万支箭射来,胡云川都敏捷躲过,毫发无伤。以他的功夫,纵然千军万马中也未必殒命,却死在这几支箭下。若不是他为救懿泽耗尽精力,何以至此?若不是怕懿泽腹中骨肉先懿泽一步而去,他争分夺秒,又怎会躲不过这区区几支箭?

    懿泽伏在胡云川身上,痛哭不止,往事历历在目,她久久不能平复。

    穆谡将懿泽从深坑中拉出来,把黄土推到了胡云川的身上。土越来越多,懿泽终于再也看不到胡云川了。

    她呆呆的站在一旁,心中木木的,好像整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生命,有时斗志昂扬,有时无比空虚,让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她望着孤零零的坟,轻声的说:“胡公子,若有来世,我一定要报答你今生对我所有的好……”

    穆谡将懿泽紧紧抱住,把懿泽的脸放在他肩上,让她的眼泪有地方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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